相逢

作者: 叶小燕2021年03月24日情感日志

K自山外来。每年夏日他携家人进山度假,并不相告于我。然而牯岭镇那么小,总有那么一天,某一条山路或是某一面墙根下,一偏头便就看见了。K站在我的对面,说,秋其,是你呵……

路人在我们身边穿梭,走过去了。我们各自伸出手,相视而笑。

我邀他到屋檐树荫下小坐,喝茶吃绿豆。我平静无漪地与K说起一些家常话,他不时会从近视眼镜片后端详我,又看看我身边闹嚷嚷快乐的孩子们和小狗,终于放弃了,K朗声大笑起来。我亦笑了,说,这是您看到的我,清宁幸福

夏风拂过头顶的梧桐,幽静的山居日子发出了点声响。

秋其。的确,用了这个生活之外的名字,我似乎可以变成一个无所寻觅的漫游者。好像叫秋其的那个人是站在我自己身后的某个位置,模糊不清的地方,一个无伤大雅的替身,影子。尽管被缚在我身体的重量与静止中,她仍能徘徊在时间无尽的轻柔中,永远不会老去。秋其亦会说起一些奇怪的言辞,这些话越是不合常态,在我看来这些话就越真实。若有人或是生活嘈杂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席卷而去,我就会在夜里凭借文字再一次寻找她,直到她发声,抛弃我日常熟悉的语言,她于是自说自话,疯言疯语,渐入佳境。

小镇没有人这般叫唤我,也是我不允许的。即便是一个影子的名字,清晰了近了功利了重了也会弄碎了的。

秋其,是你呵……K说。K叫我秋其,许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我也是这样说的,那一刻他十分确定我就是秋其:一个无依的人,外地人,写字漫游的人,也许还是需要他帮助的不懂事的叛逆的年轻学生。

大概在三十秒的时间里,这句话触及了我,它嘲弄流年,嘲弄生活表层的安宁美丽,给了我极大的震颤。这种震颤在某种程度上是过度的、奢侈的,连同与K的不期而遇,和他那一刹那看我的眼神。

K身上永远有某种纯真,记忆中他坦荡豪爽,亲和乐观却拒绝软化。我性情中本是有着坦率天真的东西,求学时代我曾喜欢K诚实无诈的脸庞和他的滔滔言辞。在他面前我总能感受到热情和盈满希望的生活,他是个好人,重情重义的快乐的人。

记忆里曾有很多噪声,没必要再去细究那些已经死去的噪声,没必要去回忆从噪声逃出来的我。现在我已是住在山里,总还是不免想去往更远的山里,更深的屋里,至少要几面墙,说话越来越困难。秋其依然顽固地呆在我身体的闭室里,放下窗帘,环顾房间。那里有点潮湿,于是我常常在夜间与秋其对坐,烤着自己点燃的火焰。

我从未等待过K,我的记忆,我的语言都在慢慢地、模糊地忘记了他。但是,K来山了,我不希望K看到我依然迷恋坐困潮湿之屋。K不知道这些,我亦不知道K这些年的旅程。他就像一只路过的鸟儿飞来屋檐下,无欲无求,偶有生疑,仍能欢喜坦荡,从不说一些让空间沉重的话题。我亦带着平静与温和与他说,话语在我们周围不停地游走,断翅碎羽纷飞一般。我们都知道一个事实,彼此相对而谈的欢乐,已如隔着一块窗玻璃听鸟语。

K下山那天,送来一幅自己的书法,岳飞的《满江红》。词句激烈炽热,英雄一腔热血抛洒得如此尽致、灿烂,九百多年过去了,还有人在吟哦,笔笔写来。K的字直率天真,又挟带着刚烈饱满,写岳飞词是适宜的。我不解的是好动爱说的K,怎么能静静无言地一心舀水入砚日夜厮磨?

“书法内在的世界,只有极少数人能深入探讨。年纪大了,我需要安定自己,一张纸先慰藉了自己,笔在纸上走,不觉又是深夜……”

我说很好的,真的,美的词句,美的书写,以及诵读时美的发音。不过岳飞词与书写者K有怎样内在的碰撞和交集,却是我隔膜的,也无需知道。再看K一脸嘻嘻,快乐如孩子受到了表扬,想他压根就无意以一幅字给我什么座右铭式的启迪,我轻松收下就好。

山里炊烟轻轻飘上天的时候,K起身告辞。距离屋舍五百米处便是牯岭街闹市。K的身影缓缓走下了台阶,走近拐角,然后没入人流和灯火中,一切都含糊不清了。

秋其,是你呵……

我慢慢收好一句话,一件轻松的书法礼物。所有的事物又重新处在它们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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