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当年“文科班”

作者: 丁辉2021年03月26日心情日志

1986年下半年,高一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已经打定主意高二分科选学文科。那个时候是文理大分科,又没有后来的所谓“会考”,所以一旦选定文科,高一便可以完全不学物理和化学。我们中胆子大的几个,到了物理课和化学课,便自座位上唿哨而起,一人夹一本闲书,从教室里仰首踱方步而出,像骄傲的公鸡,视满堂男生的恣情开怀和女生的掩口葫芦如无物。那真是一个可以以文科而骄人的时代啊!

像我这样胆子小的,虽然人还留在教室里,也对老师的讲课充耳不闻。认真的好学生,已经低头看上了借来的高二历史书和地理书;我从来不是好学生,看的是从镇上邮局书报亭买来的《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这个时候我正痴迷于马原的“迷宫”,洪峰的“瀚海”,至于知道他们的小说属于所谓“先锋文学”,已是上大学以后的事情了。因此,我差不多是在这些先锋作家刚一出道的时候,就在高一的物理和化学课上读过他们的小说,这成为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吹牛的“资本”。

到了高一下学期,老师们其实对班上哪些准备学理科,哪些准备学文科已经了然。化学老师石志林从来不管我们这些准文科生;独有物理老师张绍忠有时会耍一耍我们,提问的时候,先把我们中的一个叫起来,然后还没等我们开口,便阴阳怪气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请坐下,你是学文科的!”每到这个时候,套用鲁迅小说里的话,课堂里便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转眼到了高二,文理分科后,四个理科班,两个文科班。诗写得最好的“狐狸”,高一的时候便办文学社,风生水起,整天穿一件破滑雪衫在校园里招摇,到处找女生朗诵他的新诗,可分科后却去了理科班,因为他的理想是做工程师;相反,参加省里的数学竞赛拿过奖的“叫驴”,却来了文科班,成为了我们的同学——只是为了不离开自己一直暗恋的班花,直把一向器重他的数学老师气得够呛。那确是一个“爱好文学”便可以“泡”到小姑娘的时代,那确是一个为了梦想与激情可以抛掷青春的时代!

不得不提《杂文报》。镇上邮电局的那个小个子职工因为常来文科班推销《杂文报》,成了我们很多人的哥们。《杂文报》以一张小报引领八十年代的思想潮流,“革故鼎新,激浊扬清”(《杂文报》报头)是那个时代的黄钟大吕。全班争看杂文报,最后班上却找不见几张杂文报——硬是传来传去给看没了!二十多年后,我成为《杂文报》的资深作者,和报社的老编辑谈起这些陈年往事,唏嘘不已。那时《杂文报》因经营困难,已是举步维艰,勉强维持到2014年底,终以一简短的“停刊公告”布告天下,一个时代就此落幕!

文科班人数少,却可称“群贤毕至”。“麦秆”和“秀才”具书家潜质。麦秆那个时候正临摹李邕的帖子,这个冷僻的唐代书家今天的美术专业人士也未必听说过。秀才的字那个时候已相当圆熟。镇医院最有名的胡姓大夫的诊室里就悬着他写的横幅,录的李清照的“夏日绝句”。我一直很遗憾他们后来都抛却翰墨,别有生涯。秀才大学毕业后着意仕进,然宦海风波恶,刚负责某局没多久,便因区区几万元而陷囹圄——他若能一意临池,相信也早凭书艺出头,何至如此!

那时没有补课,没有做不完的练习,后来中学里每月折腾一次的所谓“月考”(现在自欺欺人曰“学情调研”),我们那时连听都没听说过;班级墙报《晨曦》却由大家轮流编辑,定期刊出。李军的散文,写故乡风物;“鸭蛋”的小说,印象中竟有我们苏北老乡汪曾祺的味道,都是墙报上我们的最爱。我们班甚至有制谜高手。

1988年元旦晚会,学春晚穿插猜谜,班长王为民制作谜面,谜底全部是本班同学的名字。以“唐家部队”猜“李军”,以“墙角一枝梅”猜“辜芳”,这些还算不得什么;最妙的是以毛诗“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猜本班女神“谷彩梅”!去年同学聚会,谷彩梅没来,听说忙着在家带孙子。我们的女神已经做奶奶了!这个消息让全场黯然许久。好像这个时候我们方意识到,我们的青春已然gone with the wind(随风而去)。

今天,在这样的天寒地冻的夜晚,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当年的“文科班”,目的却不是借回忆自我取暖。当年,有个性、有梦想、有激情、有活力,以才气凌人,以狂气傲世的“文科班”如今安在哉?从在中学做老师的朋友那里听说,如今的文科班里汇集的多是“理科泪汪汪,文科眼茫茫”;选择文理的标准已经不是志趣,而是“能学理科尽量学理科,实在不行才学文科”;众多学校因选学文科的学生太少,开不起班而发愁……文科班之式微竟一至于斯!“文科班”的浮沉或是一窥近二十年社会价值观变迁的绝佳视角,社会学者、教育学者其有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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