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仑居记

莽莽阴山，峨峨峣峣，其西险而东奇者，盖夫两千四百里也，而秀在九峰。厥之南麓，有村美岱，得山色而沐光风，乃三才之地也。中有高士康子恒者，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感其喜碧岭之春晴，爱白云之秋远。每期琴韵，悠悠于岭下；常盼书声，朗朗以村前。乙未蒲月，遂倾囊以酬夙愿，临山而建贤仑居也。

翌年初夏，予受其邀而访之。是日雨霁，居主喜与予游。走花径，绕草石。目缤纷以南北，心摇曳而西东。榆青黛瓦，深环以玉砌；藤紫白墙，浅绕于雕栏。李花杏朵，遇风而摇雪；瓜垄葱畦，经雨而舒碧。两三婉唱者，枝头鹊也；四五柔飞者，花上蝶也。知非睢园，却吟绿竹；亦非邺水，复咏朱华。见予兴浓，居主益喜，登堂以览丹青，入室而观典藏。驰神者，不唯篆隶草楷也； 醉心者，焉只经史子集也。右军书，太白酒，少陵笔，东坡月；灵均兰，陶令菊，和靖梅，板桥竹。万卷在目，情融古今；三江水远，五岳风清。

观山色而品山茶，不觉暮矣。眺雨后九峰，山叠翠而云流白。初之缕缕，如飘如浮；继之朵朵，亦卷亦舒。近而远也，去而来也。时山青而层云远，时云白而群山隐。余谓此景，如梦而似幻，何逊乎之黄山云海焉？居主亦叹。少焉，山风起以西而流云散于东矣。行回廊，明月松间照也；过曲桥，清泉石上流也。鱼池潋滟，若唐风吹过；露草葳蕤，犹宋雨飘来。今夕何夕？竟起东篱意也。

同游者中，有翁感曰：夏苑固美，何及春日？若夫霞张柏阁，雪展松亭，此时焉有之？予惑乃问，知谓桃灿灿而舒丹，兰煌煌而绽素。见予寻思，翁复曰：古云喜柔条于芳春。叹居上栋浮以紫气，梁纳以青霞。至若春云淡荡，群峰转翠，梦盼东风第一枝，其人之春绪，益复此时之无有哉！予愕然。

翁语虽切，然居中诸美，又岂独唯在春也。是岁秋晓，予与居主二度游之。梨柯挂赤，燕子来也；银杏飘黄，风儿过也。渠蛙歌浅，思稻香村也；扉艾芳幽，忆扶荔宫也。穿葡萄架，问丁香花白，石竹草青；过月亮门，醉棠葩联火，槐蕊垂金。观之者，感之者，神与物游也。

更登楼四望，天高而地迥。喜南涌一川金，北叠九峰翠；西聆雁滩歌，东眺海天日。叮叮者何？美岱召之风铃也；朗朗者何？贤仑居之书声也。居主闻之，慨然而曰：此声美哉！弦歌以和其心也。想古塞之黎元，炊无釜而衣无帛者，断非少数。且夫连年战乱，血火盈野，念之而肠断。今吾不度德力，志欲以文而载道，继绝学于当世，布仁和于桑梓，君谓可焉？嗟夫！以一己之能而笃倡于人文，此非含道映物，复为何哉？

忽忽焉者，时又日入，予与居主面峰而酒。品山肴野蔌，竟思醉翁宴也。对千里松涛，邀九峰霁月，饮之太和也。吟山色有无中，诵飞鸟相与还。忽闻琴歌泠泠，有人唱曰：吴门之女，几番北旅。春寻漠上，杨柳依依；今待山前，雨雪霏霏。感兹居也，恬适如归。予问居主：声自何来？居主莫答，予随其行。方下宿区，予复愕然。见廿四雅舍，皆以诗品命之。予击掌而叹：苦心高古也。居主自得，问典雅者若之何？茅屋赏雨，杳霭流玉也；疏野者又何？松下筑屋，晴雪满汀也。坐雕塌而览禅画，叹红杏在林，白云初晴；开镂轩而瞩松山，慕空碧悠悠，独鹤与飞。

巍巍乎，《高山》也；汤汤乎，《流水》也。感吴士琴音，回之于山野，散之于流华，悠悠袅袅，随风而远。居主叹哦：古调吾恒爱，今闻红袖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