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情之作

作者: 林颐2021年04月27日心情随笔

古有传说,若冶得名剑,须将自身祭奠。我常想,这种说法用来比喻某些写作者,也是很合适的。

萧红就是一例。经历极度的饥饿与寒冷,甚至连草褥子都想吃,穿着带孔的单鞋,踩在吱吱作响的雪地上。辗转于不名誉的男女关系,她的心理在发生变化,羞耻、焦虑、惶恐……

这些感受浸透了她的骨髓,而于写作之时便一点一点往外掏,头发、指甲、肌肤、骨肉,最后是整个人从身体到魂魄都幻化成了书写的每一行文字。

情深不寿。于写作者,这话尤其应验。

之所以想到萧红,是因为我读了黄国峻的短篇小说集《度外》。这两位当然八竿子也凑不到一块儿,一位是民国时期的女作家,一位是台湾当代的小说家,可是,读书之一种奇妙,常会让我的脑回路搭上诡异的线径。黄国峻亦英年早逝,1971年生,2003年殁,此其一。而我觉得他们的相似之处,更在于文风里那种对于细微情绪的深度体验、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

《度外》收录了黄国峻的10篇短篇。先来看《归宁》。情节极简。安妮有两个月的产假,她想回娘家看看。她在晃晃悠悠的车上感到极不舒服,她听着周围人的喧哗想着自己的心事,到了家中和父母亲戚搭话之时,她也是这样的状态。这种小说有什么意思呢?实在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啊,而情绪就是密密麻麻的丝线,细细绕绕,仿佛有一台发报机,“咔哒咔哒”,把安妮漂游的思绪穿透了空气,不断地输出。

再来看同名的短篇《度外》。内视之感更加强烈。黄国峻的作品不在意情节,妙在有种散文的韵调。就像《归宁》,有细到关于街景和家中摆设的描写,《度外》则写营火、写静夜、写冥思。他在捡柴火,天气极冷。他置身于漆黑的背景里,渐渐地回想自己在人群中的不自在,自己的寂寞,自己的烦扰。有只蚂蚁跳到了手上,咬了他一口,全身的感官于是被调动了起来。接着,他想起了她。小说的视角随即忽然转向了她,她想起了他的一些琐事,聚会打算烤什么派,穿衣服卡在袖口时,她发现左右手的骨节是不一样的大,你在餐会时会怎样观察周围的人呢?所有的所有,就是一些想法,在流动。

这样的写法,与常规的以叙事为主的小说很不相同。在为本书所写的序言里,骆以军探讨了黄国峻小说的流脉。骆以军认为黄国峻受了“法国新小说”的影响。我不以为然。尽管黄国峻受到西方文化影响很深,他的小说也有很多心理层面的意识流,也花很大力气描写周围的景物和装置,但两者有根本区别。因为“法国新小说”追求机械唯物,是把人物的情绪抽离了的,这种小说的人物视角往往是客观的,而黄国峻的写法恰恰是把人物投入进去,极力描摹人物每一丝细微的主观感知。

其实,把黄国峻的写作称之为“意识流”都不一定恰当。很多人说黄国峻“先锋实验”,可是在我看来,黄国峻并不那么在意技巧。黄国峻定是一个至情之人,因此生了一双时刻凝视的眼,一颗极度敏感的心。还是像那个写《饿》的萧红,关在斗室里,只能不停地幻想莫须有的食物;或者走在商市街上,不知前路归处,凉意从脚底沁透。黄国峻是不是也是这样独自守着自己的世界,走不出来,或不肯出来?

读《度外》,是我第一次读黄国峻的作品,我并不知晓黄国峻的生平,不知他遭逢了何事要自己走上绝路。我只是有些微漾,有些唏嘘。炉鼎火旺,元神焙炼,有多少作品经得起这样的考验?有多少作者值得我们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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