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望断知何处

作者: 彭永2021年07月03日心情随笔

每到一次郴州,只要过夜,总会在清晨登一次苏仙岭,拜谒一次三绝碑,与秦少游作跨越千年的对话,不论是在星星闪烁的黎明,还是在白雾弥漫的清晨。

最近一次是在新年伊始。不同于以往由苏仙岭脚下的竹园宾馆出发,可以顺着小路悠哉游哉信步而入,这次是从将近十里以外的一家酒店出发,一路大步流星、连走带跑。鸡鸣时分的郴州,万籁俱寂,路灯发出幽幽的黄光,将郁郁的行道树影子拖得老长,路边不时出现的山林轮廓,提醒着郴州有着“林邑之城”的美誉。到得苏仙岭脚下,依然漆黑一片,寻路向前,只见曲径两旁,芭蕉披页;小桥底下,溪流淙淙。夜色里的苏仙岭,犹如熟睡的美人,在天光的映衬下,透露出婀娜身段,让人遐想起白天可能的模样,“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丛林是她的秀发,连绵的岗峦则是她胸前起伏的波涛了。

苏仙岭之于郴州,就如岳麓山之与长沙,珞珈山之于武汉,是这座城市的名片。在市井繁华的包围中,因着一山葱茏,伴着溪水潺湲,掩映着或梵呗阵阵的寺庙,或香火缭绕的道观,间或是幽静古朴的楼榭,成为井巷人家郊游踏青的去处,文人骚客寻幽探古的宝地。

苏仙岭原名牛脾山。相传西汉文帝年间,郴县东门外住着一户潘姓人家,女儿年方二八,甚得父母喜爱。一天,这潘姑娘到郴江边洗衣服,从上游漂来的一根红丝线缠住了她的手指,潘姑娘想用牙齿咬脱,不料红丝线却溜进了她的肚子里。不久潘姑娘怀孕了,肚子一天天鼓了起来。为躲避众人口舌,潘姑娘只得离家出走,躲到牛脾山桃花洞,在这里生下一个男孩后便离开了。过了几天,放心不下的潘姑娘再来到桃花洞时,看见小男孩正依偎在一头母鹿胸前吸奶,一只白鹤展开双翼覆盖着他的身体。潘姑娘见此情状,知道这个小孩来历不凡,于是筑桃花居精心抚养。到了读书年纪,教书先生要为他取个名字,叫他走出塾馆,通报他第一眼看到的景象。小孩出门看见有个人用禾草串鱼悬挂在树枝上,自己却枕着树根呼呼大睡,就将所见情景禀报先生。先生说:禾草串鱼,是个‘苏'字;枕树而卧,是个‘耽’字。你就姓苏名耽,叫苏耽吧。自此,小孩就称苏耽。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十九引《桂阳列仙传》,提及苏耽成仙的过程,其中写道:耽,郴县人。少孤,养母至孝。言语虚无,时人谓之痴。常与众儿共牧牛,更直为帅,录牛无散。每至耽为帅,牛辄徘徊左右,不逐自还。众儿曰:汝直,牛何道不走耶?耽曰:非汝曹所知。即面辞母云:受性应仙,当违供养。涕泗。又说:年将大疫,死者略半。穿一井饮水,可得无恙。如是有哭声甚哀。后见耽乘白马,还此山中,百姓为立坛祠,民安岁登。

因着这个传说,牛脾山后来被称之为苏仙岭,桃花洞改名白鹿洞。再经过后人的不断神化,今天的苏仙岭有不少景点同这个传说相关,从山门沿着登山台阶,依次可见白鹿洞、桃花居、飞仙石、初登仙境亭、蓬莱在望阁等,最高峰的南禅寺也叫苏仙观。

我曾经到同处苏仙的飞天山游玩,这是典型的丹霞地貌,徐霞客曾赞叹这里“无寸土不丽,无一山不奇”,并镌刻“寸土佳丽”。然而飞天山的得名与苏仙毫无干涉,据说这里是与苏仙齐名的半人半仙传奇人物“寿佛老爷”修行得道的地方。

苏仙岭因着苏仙的传说,成为道教第十八福地,郴州也因之称为福城。但在明清以前,这里则是被朝廷所贬谪官员的流放之地,或者是被流放到更南地方如岭南、海南等地的必经之地,地处偏远,瘴疠盛行,至今民间流传着“船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人到郴州打摆子”。在文人墨客的笔下,郴州是一个令人避之不及的地方。苏仙岭就见证着这样两位天涯沦落人,一位是北宋词人秦少游秦观,一位是西安事变关键人物少帅张学良。他们在这满山古松笼翠、岗峦云雾缭绕的山里,跨越着时空,日复一日地吹拂着松间的几缕清风,照耀着江上的一轮明月,打发人生中的至暗时光。

秦观在郴州的具体足迹已不可寻,苏仙岭上有秦观印记的景物,最知名的有两处。一处是离山脚不远的郴州旅舍,这是一座独立的院子,高檐翘角,古意斑斓,周围老树苍苍,门前楚竹丛丛。是不是当年的旧址不得而知,当是从秦观的词作《踏莎行·郴州旅舍》里化用而出。另一处景物三绝碑的真实性倒是很确凿。因党争寓居郴州的秦观,满腔幽怨无处发泄,写下这首《踏莎行·郴州旅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知何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数。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本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首词的上阕,由眼前景写起,“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知何处”。一个有月亮的夜里,江面上升腾着雾气,将岸边楼台掩盖起来,渡口也看不到了。举目望去,哪里能看到心目中的桃源仙境呢?“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又将情景拉入到了悲凉之谷底,可堪孤馆和一个寒字,写尽了词人心中的孤苦凄凉,杜鹃啼血,本就凄凉又怎堪残阳日暮。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这首词的下阕,由叙实开始,写远方友人殷勤致意、安慰。“驿寄梅花,鱼传尺素。” 每一封信来,词人就历经一次这个心灵挣扎的历程,添其此恨绵绵。故于第三句急转,“砌成此恨无重数。”一切安慰均无济于事。离恨犹如“恨”墙高砌,使人不胜负担。接着化实为虚,作宕开之笔,借眼前山水作痴痴一问:“郴江本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无理有情,无理而妙。据说苏轼特别喜欢最后两句,把它写在扇子上,天天看它读它。秦观病逝后,苏轼闻讯落泪,感叹“少游不幸死逆路,哀哉,世岂复有斯人乎?”在扇面秦观词的后面,写下了“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的跋语。后来,米芾把秦词、苏跋书写下来传到郴州。当地人把秦词、苏跋、米书刻在碑上,史称三绝碑,后来又拓刻在白鹿洞石壁上。

每一次伫立三绝碑石刻前,都久久徘徊,反复吟咏,咀嚼着其中的滋味,少游的身影仿佛飘然而出,一身枯槁、满脸忧容站在面前,让人感受着他在幻想、希望与失望、展望中的苦苦挣扎。

从三绝碑复前行,最高处是供奉苏耽的苏仙观,东北角有室名屈将石,是当年囚禁少帅张学良的地方。西安事变后,张学良先后在大陆被转移了12处场所,郴州苏仙岭是第六处。在这里,他写下“恨天低,大鹏有翅愁难展”几个大字,饱含着有志难酬,有家难归,有国难报的抑郁之情。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少游之与少帅, 虽不处于同一时代,然处于同一地点,览物之情,得无同乎?若复至郴州,必又登苏仙岭,为少游、少帅再鞠一把英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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