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馍篮儿

作者: 南豫见2021年07月11日生活随笔

曾经,在俺大龟庄,谁家生个女孩就叫添了个油馍篮儿。意思是女孩迟早是人家的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将来也就是逢年过节吃女婿孝敬的一篮儿油馍。父母过世后,灵柩和墓前是少不得女婿的一篮儿油馍,否则即为女儿不孝。

水哥家的油馍篮儿叫蓬。模样儿俊俏,朝一般大的油馍篮儿堆里一站,扎眼亮色,平添一景。

我和蓬处过一个学堂,记得有一次先生让我用“黑宝石”造句,我挠挠鸡窝头灵机一动说,蓬的眼珠儿像黑宝石。

产生的轰动效应是可想而知的,那会儿男生女生分明着楚河汉界,互不搭腔,即使共守一张破桌子,中间也必定有一条显显的粉笔痕。水牛和狗子一伙痞子拍屁股打胯地嚎,课堂秩序被搅得一塌糊涂。一直很欣赏我的文采的先生也不得不迁怒于我,说我的脑瓜里发了斜岔儿。我确实不是故意的,红着脸辩解道,蓬的眼珠就是黑么,不信谁能比得过她?

蓬伏在桌子上猛哭,一哽一哽的。

没停多久,蓬就休学了,说是得了肺病。我家与她家分守着村子的东西两头,要说弹丸之地的小村是不难见面的,但是那桩事一直在我心里晃悠,分明该从她家小院门口经过,我也要多绕一圈儿。绕时心里不免晃晃的,像是有根线绳子拽着,绕得越远揪得越紧。

眨巴眨巴眼可过去了两年,其间我仅见过蓬一次,是水哥背着蓬找我母亲扎针。隔着窗户的一绺儿纸缝儿,我看见蓬严裹着一条绿围巾,黑宝石也匿去了,真扫兴。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当时老天正下溜冰,蓬的病是见不得凉气的。

也许就是蓬后来说的缘分,我家的小药铺迁到蓬家的西屋里了。那天我放学朝新家走时,心里就扑通扑通的,乱七八糟地勾画着见到蓬的场面。其实见面的情形很平淡,蓬正帮母亲抹药瓶哩。水嫂在一边唠叨着说,你说这事儿玄不玄?蓬整整捂一个冬天都出不了门,一听说你们要搬来这病立马就见轻了。水嫂一见我忙转移了话头,噢,洋学生回来喽,快长成大小伙啦,瞅瞅这脸多白多细发,还是大眼双眼皮哩真俊呢——

我的脸蛋子烫烫地起热。水嫂趁坡下驴说,你看看还红了脸哩,腼腆得跟大闺女样——

妈——瞧你尽说些啥呀?蓬打白水嫂一句,便起身跑走了。从我身边过时也没搭腔,只是盯我一眼,也一脸红霞,两颗黑宝石一闪一闪。

一会儿,蓬抱着一只猫咪出来了,这猫茸茸的,赤黄,没一根杂毛,缎子般起明发亮。蓬用脸颊摩着它,口里轻轻哼着哄小孩的“瞌睡曲儿”:

板凳板凳摞摞,

里边坐个大哥——

水嫂说,蓬对这猫咪亲哩很呢,任谁也不叫碰一下,白天抱着夜里搂着。

我猛地记起我的宠物“狮子”。“狮子”唯四蹄雪白外周身漆黑,听老人讲这样的狗极少,还入谱在典叫“四蹄踏雪”。星期天我带“狮子”去地里,只要看见兔子不出地身就能撵上。除了上学我走哪儿“狮子”跟哪儿,形影不离。

我问,妈,“狮子”哩?

母亲说,狗恋老巢,它等你去领哩。

“狮子”一来可盯上了猫咪,吠叫着扑了上去,亮出了咬兔子的伎俩。猫咪也没了在蓬怀里时的温顺,张牙舞爪着凶相,一边躲闪着一边疯般地呜叫。

蓬白了脸惊叫,打狗打狗!

我喝住“狮子”。蓬连忙把猫咪抱进屋里,防土匪似的关上了门。猫咪惊魂甫定,一声接一声地长嚎。“狮子”以为这是宣战,也就大无畏地扑门,一副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气势。

只好给“狮子”上了锁。这对天敌,一墙之隔,竟宣战了两昼夜,搅得我们两家没一人睡安稳觉。既然无从调和,也只好割爱一方了,水嫂做蓬的工作,蓬大哭不允。我抱定的态度则是与“狮子”共存亡。

这天,我放学回来见蓬的两眼红红的,“狮子”也开了锁,点头摇尾的,如猫咪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母亲告诉我猫咪让人抱去了,蓬已哭了一晌。我的心不由一晃,领着“狮子”过去说,“狮子”,给你这位新掌柜作个揖。蓬一脸怨嗔地说,我算什么掌柜?离八丈远咋也挨不着边。“狮子”训练有素地立起身子,冲着蓬连抱三次前掌。我见蓬的脸仍阴得滴水,便说,“狮子”你这位新掌柜不认账咋办?“狮子”低吠着摇头晃尾踅圈子转。我知道“狮子”这是在等待命令,就说“狮子”你给她磕头她不答应你就一直磕下去。“狮子”果然跪伏下去,偏着头在地上磕得啪啪直响。我在一边高声唱着数,唱到六六三十六时,蓬终于破怨为笑,搂住了“狮子”的脖子。

从此,我上学走后,蓬就和“狮子”形影不离。因为我粗鲁,脾气上来时“狮子”没少挨我的拳脚,蓬细腻不说,还没少施之小恩小惠。日子稍久,“狮子”的感情也明显地朝蓬倾斜,我就嫉妒地骂“狮子”过河拆桥。蓬就乐得拍手,两颗黑宝石熠熠的。

升学考试期间,嘈杂的药铺放不下我的书桌。我就躲进蓬的闺房,守着一盏晃晃的小煤油灯,常至深夜。偶尔抬一下头,总能碰到那两颗熠熠的黑宝石,稍一碰她便移去,间或递过一条沾湿的毛巾,也许是不冷不烫的竹叶茶,这东西败火。旁边还卧着“狮子”,嘴巴大张着舌头一伸一伸的,天正热。

这年我十三岁,蓬不满十二。

后来我考上了六十里外的县中,吃不起大伙就每星期六回来背馍。第一次回家脚上就打了血泡,趔趄到离家还有三里的苇塘边时,发现茂密的苇丛猛一阵响动,不及低头“狮子”已叼住了我的裤脚儿。再朝前望,芦花放白处,两颗黑宝石熠熠的。

蓬说,脚破了吧,俺悄悄地给你理料,别惊动大人,他们会伤心的。

我依了她。她轻轻地关上门,对了一盆温水,拗着我伸脚进去。轻撩,轻揉,轻搓,两只小手柔若无骨。洗毕,又用毛巾擦干,将脚搬置她的膝上,使针刺穿血泡,挤干蘸净后,从头上拔下一根青丝,穿入……

第二天清晨,院子里浓重的夜气尚未散去时,母亲已开始烙我一周的馍,我搭帮手烧鏊子带翻馍。这是件细活儿我不得法,顾上吹笛顾不上捏眼,不是下面断火就是上边成了黑包公。不等母亲用小擀杖敲我,蓬已接过翻馍劈子。她一手扒顺柴草,文火匀火不断流,另一只手操动劈子,或转或翻啪啪响,几十张馍一色的白,竟不带一粒煳花儿。

仍然是在苇塘边分手,我老远回头望去,苍苍莽莽的苇林,举起一层灰灰白白的芦花,旁边伫立着苗苗条条的蓬,以及蹲卧着的“狮子”。

这是一帧风景。延伸开去不是一幅而是一套,每到星期天便展览一次,风雨不误。一次,篷顶雨帽披蓑衣,“狮子”裹一张塑料纸。她和它木雕泥塑般浸在细雨斜风里,背景是已近枯黄的苇子林。蓬的唇乌青、手冰凉、肩发抖,我说蓬你有病不该来。蓬说,告诉俺,俺的眼珠真的那么黑真的像黑宝石么?我忙说真的我一点也不骗你我啥时骗过你?

那旧年月,撕破这帧风景的是镇公所的老庞。时间是冰雪漫天的冬季,他说他的胃病犯了,有人介绍一个偏方,说是四蹄踏雪的黑狗煨了连汤带肉吃下去便可除根,还说这四蹄踏雪真稀少他找几年了都没找到,没想到在大龟庄碰上了。

老庞铁了心要吃。“狮子”灵通,一觉出凶兆便钻到蓬的床下不再出来。老庞指挥人来拖“狮子”时,蓬没有哭嚎,她知道眼泪是不会起作用的。她的方式是受古装戏的启发,她很沉静地用一把锋锐的剪刀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你们敢弄走“狮子”我就死。来人骇退后,蓬抱着“狮子”的脖子,哭得一哽一哽的。据在场的人说,“狮子”也悲泣不止,哗哗泪流。

“狮子”到底还是被吃掉了。从“狮子”失踪那天蓬就开始吐血,吐了大半痰盂。母亲摇摇头说准备后事吧。这日是腊月初三,蓬顽强地坚持到初六我回来。我一眼望见由两只破箱拼凑的小棺材心里就不禁一沉,七天前我和蓬、“狮子”还在苇塘边与冬雪组成一帧风景。我径直走进蓬的小屋,这时的蓬面无一丝血色,她仅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俺没保护好“狮子”俺对不起你,另一句是俺知道俺不行了,你说过俺爹娘都是好人,俺求你一件事就是等俺爹娘下世后,你往他二老的灵前摆一篮油馍——蓬直盯盯地注视着我,直到我噙泪点了头后,她才匿去了依然熠熠的黑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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