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芽如意菜

作者: 沈嘉禄2021年07月26日生活随笔

豆芽菜是平易近人的香蔬,也是尴尬时刻的救命稻草。在我小时候,买什么都要票,夏天台风来袭,折腾几天,小菜场里的绿叶菜就断档了。到了三九严寒呢,霜打过的青菜也成了俏货,天未亮,大家得顶着刺骨的寒风排队抢购。眼看着鼻子冻得通红的妈妈挎着大半篮子青菜回来,全家人是又喜又悲。

这个时候就需要发扬南泥湾精神,生产自救。妈妈从粗陶坛子里抓一把绿豆出来,在茶缸里浸泡一夜,然后倒在竹箩里摊平,上面盖一块旧毛巾,坐在一只钵头上。妈妈郑重吩咐我:每天淋半杯水。

淘箩搁在门背后,那是家中阴暗潮湿之处。我每天按时淋水,听水声透过毛巾流到钵斗里,叮咚作响,很是悦耳。忍不住要掀开毛巾看一眼,绿豆们如小人国的精灵呼呼大睡着。过两日,小小脑袋顶破绿色的小帽,又像是长了鼻子一般,纷纷躺倒,一派无赖作风。又两日,鹅黄色的嫩芽长高了,那种黄是非常纯粹的,没有一点杂色,俯视它们的时候想必我也像老爷爷那样充满了慈爱。又两日,毛巾被顶高了,掀开一看,小精灵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鹅黄的芽叶朝不同方向吐露,如千万条小蛇听到了印度街头艺人的笛声,舞蹈起来。再看淘箩底下呢,密密麻麻的根须就像关老爷的胡子,又长又密!第二天,妈妈就将淘箩覆倒在桌子上,说:来,择绿豆芽。

切点榨菜丝、香干丝,再来点猪肉丝,旺火炒炒,好鲜的一盘菜。

因为亲手为它们浇水,咀嚼时,我觉得豆芽特别清鲜爽脆。

当时有首歌唱道: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而绿豆芽的生长并不需要太阳,相反,要是见光了,小豆芽就会变红,吃口就不好了。但这个被我在生产实践中“发现”的道理,不敢对人家说。

除了绿豆芽,妈妈还孵过黄豆芽,方法与绿豆芽相同,只是时间长些。

袁枚在《随园食单》里专门写到了豆芽:“豆芽柔脆,余颇爱之。炒须熟烂,作料之味,才能融洽。可配燕窝,以柔配柔,以白配白故也。然以极贱而陪极贵,人多嗤之。不知惟巢、由正可陪尧、舜耳。”随园老人会吃,故而并不轻视豆芽。他说的豆芽配燕窝,当时可能流行一时。

豆芽被誉为中国饮食的“四大发明”之一,另外三样是豆腐、面筋和酱。这四兄弟中,唯酱的年龄最长,其次大概是豆腐,豆芽应是老三。而且,酱和面筋是小麦做的,豆芽和豆腐的原料是大豆。在东汉《神农本草经》中,称豆芽为豆黄,且有专门的“大豆黄卷”。如此算来,豆芽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了。这也足可证明我国以农业立国的传统有多深远。

豆芽发明之初可能是用于疗疾的,《本草纲目》里说豆芽主要治疗风湿和膝痛。李时珍还介绍了做法:“用黑豆一升,蒸熟,铺席上,以蒿覆之如酱法。待上黄,取出晒干,捣末收用。”这是一帖中药,主治“湿痹膝痛,五脏不足,脾胃气结积。壮气力,润肌肤,益颜色,填骨髓,补虚损”。因为有“益颜色,补虚损”的功效,后来道家就用豆芽养生。

豆芽作为素菜食用,大概是在宋代。从烹饪方法上看,宋元时的豆芽以凉拌为主。明清之后,有做羹和油炸的,也有用鸡汤和猪肘子汤烫而食之的。现在用高汤一烫即食的也有,如云南米线的配料中就有豆芽,将豆芽投入滚烫的鸡汤中一拌,立马就熟了,不失其脆。

豆芽微不足道,天生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但厨师与饕客不会轻视它,在毛血旺、水煮鱼、水煮牛肉、炒牛河、春饼、芽菜甜烧白、绿豆芽炒韭菜这类家常美食中,少了它还真不行。上海人夏天爱吃冷面,荤素浇头百花齐放,但要是少了绿豆芽,就好比一台京剧少了旦角。

现在超市里也有黑豆芽出售,太太买过一回,炒后味道不如黄豆芽,稍嫌老韧。但知道它的历史后,我还是觉得此菜颇有古意。

清代,中国的瓷器外销到东南亚和欧洲,瓷器在船上运输时最怕因碰撞而破碎,聪明的船员就在装瓷器的木箱里大把分撒绿豆。机灵的绿豆无孔不入地钻进瓷器的缝隙里,淋水后,开始发芽蹿长,然后就将精美的瓷器缠绕个严严实实。这样,细皮嫩肉的瓷器就不怕磕磕碰碰了。漂泊途中,船员们还可揪几把绿豆芽炒来吃,以补充维生素的不足。

还有人将豆芽与笋、菌并列为素食鲜味三霸。黄豆芽就特别鲜,这大概与黄豆里有某种“鲜味素”有关。黄豆芽配开洋与香干丝共煮,是我家招牌菜,每次有亲友到访,常以此菜飨客,上桌后几分钟内一扫而光。

黄豆芽炒油豆腐是上海弄堂人家吃惯的家常菜,黄豆芽形似一柄如意,故而被称作“如意菜”;油条子呢,像不像一根金条?所以这两样食材合成的菜就成为春节应景的美味,几乎家家必备。我家的惯例是烧上一大锅,装在大钵斗里,每天盛一碗回锅加热,麻油一浇,大快朵颐。

上个周末的清晨,我与太太去城隍庙吃早点,在春风松月楼吃素面,从面汤里挑出几根黄豆芽,心头一喜。因为我知道素菜馆里有用黄豆芽和冬笋头吊汤的传统,看来这个传统现在还没丢。只是听说如今孵豆芽都用激素了,茎粗而根须短就是一个证明,故而味道也大不如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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