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也不能少

赵老实拿出口袋里的工分票子，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阵阵热乎儿，老树皮般的双唇间咧开一道口子，脸上挤出一点笑：“再有一个格子，票儿就满了。”这是他平日里不多见的表情。今天是最后一天，也是这个月赵老实和儿子胖子给集体放羊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意味着可以领工钱了。他把票子仔细地折好，解开棉布衣服上领的扣子，然后把票子小心地塞在衣服贴心的内兜深处，再仔细地扣好每一粒衣扣。之后，他开始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赶羊的儿子，心里叹息：“儿子17了，用不了几年就要娶媳妇哒！”

胖子是儿子的小名，实际上他长得羸弱瘦小。现在的胖子早已经熟识了赶羊的技巧，他没有想过娶媳妇的事儿，他只知道，看好这358只羊可以挣工分贴补家用，最好是过年的时候能吃上一顿白面饺子。

为了站好这最后一班岗——让羊吃饱，赵老实和儿子把羊又赶向了更北的地方。再往北就是义和塔拉苏木蒙古族聚集区，那里是不允许汉人随便放羊的，可是只要不越界，就没问题。

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早已躲进了云层，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北风刮得更紧了。羊群继续向北行进着，仿佛吃得更欢了。

“爸，还往北去吗？”胖子背对着风近乎喊着问道。“再往前一点儿吧，天还早。”赵老实回答说。于是，父子两人一前一后驱赶着羊群继续北上……

天色显得更暗了，风里掺杂着细小的冰晶刮得更起劲儿了。胖子从没有走过这么远的地方，他既好奇又有几分莫名的焦虑。好奇的是，他想看看义和塔拉苏木的样子，可焦虑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心里莫名的慌，仿佛有个小锤子堵在心眼儿里那样难受。

赵老实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眯起眼睛努着嘴向天上看了看，云层变得更黑了，移动的速度更快了，太阳早已经隐没了踪迹。要变天了，他估摸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风雪即将来临，赶紧招呼着儿子把羊群往回赶。

就在羊群正准备往回走的当口，风骤然变得异常猛烈，像一只野性十足的魔兽，怒吼着、发狂着，天与地顿时变得茫然一片。羊群开始出现骚动，“咩咩”的乱叫，父子俩你追我赶，呼着喊着，驱赶着羊群。可是，不知怎的，往日里温顺的羊群开始变得异常焦躁不安，横冲直撞，四处乱窜。一股羊群变成多股羊群瞬时飞窜开去，父子俩也在忙乱中走散了。

胖子紧跟一小股羊群不知不觉跨过一道道被风沙刮倒的铁网，忙乱中，他早已经分不出方向，当他再次试图呼喊父亲的时候，只有呼呼的风声和迎面拍打而来的混合着冰凌的土块儿和砂粒，他的哭声被淹没在风里。他的嘴里、鼻子里、耳蜗子里尽是土沫子。迷茫、恐惧、无助充斥着胖子的内心，他只能漫无目的跟着这股羊群，因为他明白，一个也不能少。

很快的，羊群在一个缓缓的浅山坳里停下了，不多时，又有一小撮羊群跑来汇合，胖子也来不及多想，他尽力把羊群赶在一处。

风终于变小了，周围没有一点光亮，温度越来越低。一小股子不知名的透骨的寒流，顺着胖子大腿两侧流入脊髓，继而入侵心脉直顶他的后脖颈。胖子冷得浑身发颤，身子蜷缩着，双手颤巍巍的裹紧队里发放的棉布衣服，瘫坐一团。突然，一股暖流渐渐冲破胖子冰冷的躯干直达他的心底，啊，是羊，羊身上真暖和！

羊群终于安静了下来，阵阵冷气和羊身上特有的骚气、臭气一起涌上来，胖子却异常的适应，更奇怪的是，他居然逐渐喜欢上了这些气味。和羊挤在一处，胖子又开始想父亲了，眼泪开始大颗大颗地直往下掉。

羊群静静地趴在地上把胖子围在中间，除了风以外，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的祥和安静。天渐渐开始放晴。月亮出来了，它站在高处冷冷的俯视着大地，冷冷地看着这个哭泣的少年，地上泛起一片银色的光……

胖子是被一阵急促的呼唤声叫醒的，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这个人操着一口既绕耳又绕舌的话，学不来又听不懂，胖子一脸懵。见胖子完全听不懂，他改用笨拙的汉语自我介绍：“我是哈拉巴根，这儿的牧民，你是汉人的小孩儿？”胖子连连点头。“走，我带你回家，明早送你家去。”“你能帮我找爸爸吗？”胖子鼻子一酸，大声哭了起来。

巴根找来一块马毡子把胖子包裹住，答应帮他找爸爸。他们驱赶羊群的时候，发现一头母羊卧在沙坑里，原来，这只母羊快要生产了，由于受到惊吓，难产，小羊的半颗头早已经露出来了，可是母羊显然已经精疲力尽了。巴根见状，忙去帮忙，他先是用布蒙住母羊的眼睛，避免母羊再次受到惊吓，然后绕到母羊身后开始有节奏地揉——近乎于往下推母羊的肚子，渐渐地小羊的头部和前肢露出来了，巴根用手轻轻帮母羊往外慢慢的温柔的拽小羊，终于，小羊的全身都出来了。站在旁边的胖子也松了一口气。胖子急忙把身上的马毡子褪下来盖在小羊身上，这时，不知道巴根往母羊嘴里塞了什么，两刻钟的时间，母羊也能走路了。就这样，胖子跟着巴根回了家……

到了巴根家里，已经是凌晨3点半，巴根的妻子白日娜热了奶茶和米饭招待胖子，而巴根叫来附近的牧民一起出门继续寻找赵老实。

其实，那天晚上大风过后，巴根原本是到草场上巡逻，检查围栏外围的铁围子是否完好，不成想就遇见了趴在地上的羊群和昏睡过去的胖子。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牧民们在打草场东北方向的一个山坳的低矮处找到了赵老实，人很健康，就是一只脚踝被苞米茬子刺中流了很多血，他的怀里也抱着一只熟睡的刚刚出生的小羊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