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萝之思

作者: 万益2021年12月06日经典美文

不觉莼鲈之思,犹存菠萝之思。近日看了朋友晒门前菠萝蜜的微信,令思绪飞回四十三年前,撩乱了浓浓的乡愁、深深的追忆、永恒的思念

乡人将木菠萝称菠萝,地菠萝称麻子。我的旧居东边不到一百米有三百多年的见血封喉树。而开门即见却是自家一株硕大的菠萝树。两人合抱的周长,主径高达四米多,笔直挺立,树皮粗糙开裂,枝径四周伸延,像威武神圣不可侵犯的老者,也像一把巨伞。当然,在巨大的见血封喉树面前,小巫见大巫了。但它却是我的依恋、依托和保护伞。

我曾问过父亲和姑妈,菠萝树的种植者和树龄。俩人都不知,说自懂事起就这么大了,年年有菠萝包食,按推测应超过一百年树龄。

童年时光,父母出工去,吩咐我带小妹在树下玩,收工会带回“簸箕炊”。我知道父母在撒谎,哪来的钱呢,但还是乖乖地照顾好小妹,同伴都跑到公路边看汽车、牛车、单车,我不敢去,困了,抱着小妹,傍着树头,在树荫下睡,撑开的树茎连着肥大的密密的树叶,为兄妹俩遮风挡雨。鸟窝中的雏鸟呀呀学语,还有从大树上飞下来的白鹭和斑鸠。有鸟儿陪伴,睡得可甜了。过路的邻舍投来赞许、同情、可怜的目光。也许因为我太羸弱太爱睡了,平时也常在树下瞌睡,大人小孩冠我外号“拜公仔”。

在夏日和初秋的傍晚,母亲洒水于树荫下,将地表降温。邻家的老人、妇女、小孩,将草席铺在洒过水的地面,轻摇着蒲葵扇,开始一夜的谈天说地。大有“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之感。母亲时常俯躺在席子上,让我扒其背部,将密密麻麻的成熟痱子抠掉。人们说村中逸事,讲从公仔戏里听来的故事。长者大都目不识丁,也未能全部掌握故事,在演讲中都是一半听说一半套入自己的见解,有武松打虎,有穆桂英挂帅出征,也有如黄俊英所说的关公大战方世玉。母亲睡着了,我还一边扒背一边听。菠萝树下,是我的知识启蒙之所,长大后我也常在见血封喉树下给伙伴讲,大部分也是自编自说。

夜深转凉后,众人散去,我则躺到天亮,把自己裹在草席中,形成筒状,既御凉又防露水。菠萝树默默地陪伴着我,保护着我!

中午纳凉时,随着日照的移动而转移着草席。

我看不出菠萝树的长大,它却见证了我的成长。它是我的依恋,累了,树下竭脚,困了,傍身就睡;背后的痱子痒痒了,就背贴树身磨蹭;心乐时抱着树身欢笑,悲伤时揽着树身哭泣。我多么希望快高长大,象菠萝树一样顶天立地,撑起保护全家的擎天伞。

我家的菠萝树从来没有施过肥,喷过药。也许是人烟密集,二氧化碳和氧气相得益彰。听老人说,给树喂饭,树会长大并多生菠萝。逢年过节,我都拿出半碗饭,裱在树身开裂的厚厚的树皮间。小心翼翼,心意虔诚,管它是忽悠还是有科学依据呢。

除夕前,家家户户做籺,有菠萝叶封裹的籺品位就不同。家里穷,几十块叶足够。乡邻提前预约,母亲把树叶分区域提供,但必须保留嫩叶。看到乳白色的汁液象泪水一样滴下,择叶前后截然不同的树影,我黯然神伤。菠萝树默默地奉献自己,为主人争得人情与口碑。

每逢农历六月起,幼小的菠萝果逐步长大、成熟。我天天爬到树上,仔细观察,小手轻弹,贴鼻赏闻,乐在其中。木菠萝分干包和湿包两种。前者体型圆形或椭圆形,皮上的菠萝眼(瘤状凸体)园园的,透着光泽,果质脆硬而甜,咀嚼口感特好,手与口皆留余香,上品。而后者的体形相对较长,菠萝眼尖尖的、密密的,刺手,肉甜质软,水分多。我家的是干包菠萝,因此我终身喜欢干包菠萝,一眼能分辨干湿包。

或许树龄太老,年生菠萝不多,还有大小年。多的时候也就十多个,但个个精品,二十多斤,从体型到内核,从包肉密度到香甜溅牙,令人赞不绝口。

视菠萝的成熟程度,分时段择下,闷焗几天。每当此时,房门关不住浓烈的香味,绝胜诗仙太白的“风吹柳花满店香”。

一家四口围着,母亲主刀将菠萝垂直剖开分四瓣,挖出金黄色、肥厚的菠萝包,再从包内掏出内核,摆放在碗内。母亲视一年实收情况,决定每只菠萝的分派。分派原则是:左邻右舍,特别是在树下乘凉者、近亲远亲、无养猪的家庭(我在傍晚到这些家庭收番薯皮养猪),人口少的送上五个菠萝包,人口多的按一人一只菠萝包送。剩下的,家人最多能人分两至三只包,余兴未尽时,连同缠裹着包子的也变黄柔软的包瓣(菠萝虾)也嚼食,香啊,令人回味无穷。食完之后母亲洗净菠萝核煮熟,又另有一番风味。我与小妹则将母亲分派的菠萝包挨家挨户送上,换来笑声和赞赏。

一九七五年秋,大队干部送来消息,像父亲这样的眼疾,可以在大医院动手术恢复视力。从我出生,父亲即受眼病伤害,几乎失明。若能治好,可是天大的好事。全家高兴过后沉默了,家中清贫如洗,哪来的钱啊?一家人相对无语。门外瑟瑟秋风吹落零星的已转黄的菠萝叶,摇摇晃晃落到门前。

除父亲外,三双眼睛聚焦菠萝叶,再移向菠萝树。母亲望着蹲在地上耷拉着头的父亲,又望着无声的我。我看到了无可奈何而更多的是坚定的眼神。是啊,本来就是男人当家,父亲因眼疾几乎成废人,弱小的母亲成了家庭的顶梁柱。若父亲得治,那天都光了。

我紧紧抱着菠萝树,老树也紧紧的贴着我,一块树叶轻轻的落在我头顶,仿佛在诉说什么……

八十元!天文数字!买家一口价并一次过先付款。既评估到树的价值,又体谅到主家的困境。

收钱翌日,母亲简单收拾行囊,陪父亲到大石牛乘车去湛江,姑妈在湛江接应,手术选在附属医院。

买家也不迟缓,迫不及待砍树。沿着树身深深地挖开大坑后,人工拉大锯锯树。我躲在被窝里,拉锯声声如锯在我的骨头上,入木声声如切入我的心脏,生离死别何其痛呀!

大约三个小时,一声沉闷声,菠萝树倒下了。一百多年的生命,只需三个小时功夫夺走。我夺门而出,跳下深坑,抚摸着金黄色的断面,那么润滑而坚毅,泪水那么晶莹剔透。我明白了你的心思。你知道自己日后的两种命运,一是制作棺材,深埋地下直到腐烂。一是制作木船,在茫茫大海中漂浮,甚至沉没。但你为了主人的健康幸福,牺牲自己,无怨无悔。菠萝格,菠萝的品格!

一生最难熬的时光,莫过于等待亲人和诀别心爱之物。信息封闭的年代,远离七十公里,如同阴阳隔绝。夜夜梦见菠萝树安慰我说,父亲复明了,以后又可以装禾虫了。第十天开始,我带小妹在村口等,等啊等……第十六天,兄妹未出门,父母回来了,我狂喜,奔到父亲面前,父亲的眼还绷着纱布。再看母亲,母亲苦笑着吐了一句:“无影醒呀!”

全家人默默地站在大树留下的深坑前,深深的怀念、深深的歉意!我拿来早已准备好的七分钱炮竹点燃,迎接住院归来的父亲,悼念献身的菠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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