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

陈明走出单位的门口，头一阵晕眩，眼前一片黑暗，他摇摇摆摆地走向马路，天地在他的视线里白晃晃起来，他分不清是太阳还是灯光，是白天还是黑夜。街上人很多，他越来越确信只有晚上才有这么多人闲逛，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闲”是什么意思？闲就是没有事情做。他就是怕没事情做。他是一个很依赖组织的人，希望有组织关系的人，组织就是他的家，一个很大的家。现在，这个家容不下他了，让他去自谋生路了。他的喉咙被噎着，胸腔里很想发出某种声响。

夜晚的感觉一直控制着他。乱哄哄的，他不知身往何处。自己是想拖延回家的时间。一个人在社会上总得充当一个角色，可就在今天，就在一个小时前，他的一个角色就被终止了，他不知下一个会是什么角色。白天夜里，对自己有什么意义吗？在此之前，他知道白天干活晚上睡觉，一觉醒来，很清楚接着要干什么。现在，明天对他是个未知数。

该过天桥了，他集中精神想该怎么躲过警察跨过栏杆闯过马路而不用过天桥。他趁着交警背对着他时，笨重地爬过人行道与公路间的栏杆。公路上的汽车穿梭如流星划过，丝毫没给他横过马路的空隙。一阵车流过去，路面寂静下来，他迈开了步子。交警转过身来，一眼瞧见了他。交警吼了一声，过来敬礼，掏出罚单，撕下一张给他。他一看，是10元。他很爽快交了10元，并不急着走。你可以走了，交警转过身去。他朝对面走去，走到路中间，交警转过身，又把他喝住。过马路，从天桥过，你这不是明知故犯吗？

交警这回没罚他的款，交给他一个红布圈，罚他站岗半小时。他几乎是怀着愉快的心情接受了这项处罚。他很自豪很神气地站在出入口。他有事做了。

站岗，于他并不是第一回，他就曾被单位派出来参加整顿交通秩序。一连5天的值勤，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他每天早上6点钟必须到岗，早起意味着他做梦的时间必须缩短，扰了他的梦无异于盗走了他的快乐。最让他满意的是他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路口，对违章者进行批评教育，这时，他有了掌握权力的感觉，他鲜有这种感觉。在单位里，他拥有权力的机会几乎是零。

半小时很快过去，半小时里他没抓到一位违章者，对面有几位行人想横过马路，但都因见到他而退回去，这让他感到惬意。好了，你可以走了。交警对他说。我可以再站一会吗？他要求。不行。交警的表情很不耐烦。站岗是很愉快的，我很愿意天天站。他把红布圈交给交警时，有点恋恋不舍。你天天站，要我们干什么。交警呛他。

他上了天桥，一步一台阶。

平日他喜欢夜晚的原因是夜里可以睡觉，睡觉就有梦做。日里未做的或永远不能做的事，在夜里的梦去延续，是他使自己快乐的一个秘方。在梦里，他可以有情人，可以骂领导，可以做坏人，可以当款爷，为所欲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知道他有渴望做梦哪怕是做噩梦这一嗜好，连老婆也不知道。

有一天，他为了早点入梦，吃完饭胡乱抹一把脸就上床。你怎么啦？老婆问。头痛。为了不让老婆纠缠，他装病。吃药再睡。老婆拿来药片，他只好硬着头皮咽下去。他觉得自己有保留这隐私的权利，如果某晚一觉睡到天亮，连梦都没有一个，他会觉得很空洞、很失落。

天桥上有人摆摊，有人乞讨。乞讨者居然挡住他的去路，他看，是一条壮汉，藏污纳垢的肌肤和衣服，都掩饰不住其身体的健壮。哼！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显出了他的厌恶。比我还强壮呢，还乞讨。不是孤寡老少残，他是决不掏钱的。他走几步，又回过身来，以研究的眼光盯着乞讨者。乞讨与身体有什么关系呢？乞讨者付出的是尊严。他一反常态，掏出身上仅有的十几块钱，扔进乞讨者的铝盆里。乞讨者向他低头致谢。他满足地走开。

走下天桥，脚底隐隐作疼。他突然厌恶了一个人在街上逛逛荡荡，想坐公共汽车，身上却掏不出一分钱了。他的脚不卖力，是到不了家的了。在单位十年，培养了他脚的娇气，积蓄了他全身的脂肪，他实在走不动了，索性坐在路边的树下。很快，就有挑担卖水果的妇女在他身边停下歇脚，有骑摩托车载客的停下等客。看见桔子，马上就有了干渴的感觉，喉咙里很火热并伴有蚂蚁啃似的疼。

老板，买桔子么？妇女朝他喊。

你叫我什么？

老板呀。我看你白白胖胖，一脸福相，不是老板是什么呀。

他心里一阵冲动，想叫她称几斤桔子，一摸口袋，记起他现在身无分文。

现在一元钱也能当老板。骑摩托车的不屑的样子。

哦，知道得不少。

那当然。坐吗？我载你。

不。他不敢说他没钱。

瞧你不像当老板的，老板外出有专车，至少也打的。这样吧，我送你，不要钱。

莫名其妙。他刷地站起来，拔腿就走。

嘿，别走，我送你，真的，反正闲着也闲着。骑摩托的追上去，喊。

我不坐就不坐。他几乎小跑起来。他为什么一定要剥下我的自尊与虚荣呢？我需要怜悯吗？走了很长的一段，他回头，骑摩托的没有跟来。随即，他对自己的失措愤怒起来，你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有什么值得你羞愧的吗？卖水果的，骑摩托的，都活得很怡然，看看街上的人们，也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天并没有塌下来。他心平气和起来，步伐稳重有力，回到了家。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老婆问。

哦，早？天亮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