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外闲愁空满

每年的农历三月，清明之前，谷雨之后的这段时间，我都会抽时间到杭州，只为了喝一杯春茶。

绿茶实非我所爱，三泡之后，淡而无味，只能望着杯中的叶底发呆，好似美人迟暮、春意阑珊，无可挽回。

我所钟情的，乃是云南的生普、武夷的岩茶，这等峻烈不逊的茶，深山所生，古树所化，滋味百转千回，似人生丰富难测又奥妙无穷。

但许多的情结无法解释，像我这种自己打脸啪啪的，再嗷嗷叫着受不了江南的湿冷阴寒，也会选春光正好的时节，暗搓搓地跑回去，待上三五十日。

我一直固执地相信，春茶的味道就是江南的味道。春茶的迅疾，一如春意迅疾。

你走之后，江南一直在下雨，当然之前也在下，可是因为有你在的缘故，倒不觉得凄寒。

是因为你走了，我才对这时序和气温的变化敏感了吗？

我想是的。

早上醒来，天光淡淡。江南的雨天，总让我错觉是天还未明，或是一觉直接睡到了黄昏，窗外孤山朦胧，花树婆娑，恰应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意，想林逋一生形容潇散，不知乍醒无人之时，可曾有心事浮动。

忆及在故宫看过林逋的《自书诗卷》，在那卷轴前驻足良久，仿佛偶得故人音信，字字句句都耐人寻味。

似他这般身如老梅，自在荣枯的人，心事许是有的，只是藏得深，深到了自己都浑然不觉，似水无痕。

汪庄就是这点好，孤山在望，雷峰塔在侧，三潭印月触手可及……设计上隐然是将西湖纳入园内，成为自家的内湖，展眼就是西湖盛景，野心雅意兼得。即使外界人山人海闹翻天，园内亦是清净之极，除非是主动跳湖，绝不会有被人挤到湖里的烦恼。

那天起床后溜达到湖边喝茶，午后无人，晏小山的词跳入脑海，那阕《临江仙》的情绪和意境是如此契合彼时。

身外闲愁空满，眼中欢事常稀。明年应赋送君诗。细从今夜数，相会几多时？

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东溪春近好同归。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

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江南春色最易让人心生闲愁，而“闲愁”二字最得宋词精髓。在江南，宜读宋词，宋词温软，一页一酴醾，犹如好梦怕人惊。

如果说，西安和洛阳是属于唐诗的，那杭州真真是一座宋词幻化的城市，两宋词中所有的清辞佳句，繁华、富丽、缠绵、磊落、沧桑、幻灭，都能在这里找到线索。那往事总在回忆中闪光，情怀亦是去而不远。

我有时晚间回到汪庄，望着暗夜中的西湖，一泓静水，朦胧绮美，似绝代佳人笼上面纱，轻盈欲飞。这城市现代化（真讨厌这个词）成这样，移步换景，惊鸿一瞥间也依稀还有当年情味，也是难得。

我早就戒酒了，其实也说不上戒，本就不爱，我喝酒比喝药还痛苦，愁眉苦脸的样子实在难看，倒是受戒之后，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对所有人说，我重戒在身，不能喝酒，谢谢。

却仍是偏爱饮酒的诗词，一如既往喜欢这其间的豪情纵逸，浅笑深愁。固然有无病呻吟的嫌疑，但是人生，谁没有一点无病呻吟的时刻呢？

身外闲愁空满，眼中欢事常稀。总有些时刻会无端地怅然，觉得有什么触手可及又把握不住。

叹浮生种种，不过流水落红，回首处心事纷飞，前尘如梦。

晏小山、纳兰容若这样的男人，同为宰相之子，出身相似，情怀相似，才情相近，若是生在同时，怕是结为好基友的，能把酒言欢，共浇心中块垒。

倘若是择一城而终老，最适合他们的应该是杭州。开封和北京固然都不差，却还欠了点缱绻温柔，不是那么合他俩的心性。

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那个下午，对着一湖春景，因着这阕临江仙，我不期然将一杯龙井喝出了一壶酒的意思。

杭城相聚三日，而后各奔西东。这些年来，聚少离多，已成习惯，只是偶尔还会黯然。

说是远山含黛，绿水生愁，也许只是自作多情的错觉，但总有些人是忘也忘不了，断也断不掉，却是真事。多情如小山也就罢了，洒然如苏轼，也会写：“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如果一生只爱自己，那倒是极简单的事，可我们偏偏还会爱上别人。

这就不是件简单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