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

前些天，朋友新房“交钥匙”，邀我分享喜悦。那天场面隆重，音乐，彩旗，欢笑，我也陶醉其中。轮到朋友领钥匙了，他挥笔签名领到一只精致小盒子，旋即打开，内装几张IC卡，还有一张印着几串数字的红纸条。我们在礼仪小姐的引导下懵懂前行。进单元门，是人脸识别；上电梯，刷IC卡；入室，输密码。听礼仪小姐介绍，小区所有房子都已淘汰传统的锁和钥匙，取而代之的是电子、数字和智能的。

“交钥匙”现场不见一把钥匙，还真让我瞠目。随着家庭财产的越发丰富，人们对锁的防盗功能愈加看重，厂家根据需求不断推陈出新。锁变，钥匙变；时代新，观念新。

我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走来，对钥匙有着特殊情结，甚至有点敏感。

小时候，家在安徽桐城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里民风淳朴，家里又没啥细软，几乎家家夜不闭户。我家三间房，一扇门，三只柜，没一把锁。母亲那只陪嫁来的柜子里或有零碎，她用一根红头绳缠着柜门处的俩小铁圈。家里大门，一般是用一截草绳或一段藤条，随意绕着门环。放学回家，我就随手一拽一扔一推，旋风般扑到灶台边找吃的；那只老狗，竟箭般地先我蹿进厨房。后到城里读书，发现一些同学文具盒内除了笔和橡皮，还有几把或大或小、或银白或金黄的钥匙。一些爱美的男生，将大小钥匙挂在腰间，走起路来钥匙碰撞着发出脆响。那时，我的好奇心和自尊心也经常碰撞着，他们家有多少门多少锁，为什么非要那么多钥匙呢？问题锁在心里，无解，真正打开心锁的，还是语文姚老师“知识是打开人生殿堂的金钥匙”那句作文批语。从此，我不再好奇于那一把把钥匙，不在乎同学们的光鲜衣着，而是痴迷于一道道难题，陶醉于一篇篇课文。最终，我穿着打了颜色不一补丁的裤褂上台，领取一等奖学金；作文课上，一口气写出同一题目不同体裁的两篇文章，甚至收到过好几位女同学的礼物。

后来，我辍学当兵。真正接触钥匙，是当上连队文书那天。文书要管理战士档案，还兼军械员保管枪支弹药。钥匙交接那天，场面有些凝重——梁连长在现场监交。清点完档案和枪弹，老文书、我、连长先后签字，接下来交接钥匙：档案柜钥匙，我一人保管；枪械室是双人双锁，钥匙由连长和我分别保管。老文书将两把圆润发亮的黄铜钥匙交给我，动作迟缓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连长又像电影旁白一样叮嘱我：“你要热爱岗位，钥匙是你的第二生命。枪械室是你的阵地，人在枪在，人不在枪也要在！”连长是闽南人，他将“热爱岗位”说成“乐爱岗位”，还那么一本正经的。连长和老文书离开后，我将钥匙放在手心久久端详，瞪眼紧盯着，钥匙由清晰到模糊，眼睛闭上再睁大再聚焦，钥匙又由清晰到模糊到混沌，直至恍惚，不一会儿，我泪流满面。文书往往被尊称为“四排长”，那时我刚由列兵升为上等兵，能当上文书不知被谁垂青。兴奋之后便是忐忑。钥匙像是带电，不知该放到哪儿好，接连几夜睡觉都因做梦找不到钥匙而惊醒。后来，按老文书传授的要诀做了，钥匙总算保管妥当。一天，我在连部值班，指导员和一排长匆匆进来，令我交出枪械室钥匙，说连长要紧急清点枪支。我的执拗病犯了，竟当场拒绝。指导员先是瞪眼，后又咧嘴笑了。一次，陪一位同乡班长散步，他说如果有战友想看看档案，钥匙在你手里，关心关心可以增进感情。结果，我们闹得不欢而散。

再后来我上军校，离开连队前，重复了当年老文书的动作。我学财务，毕业后到部队管钱管物，保险柜和库房钥匙自然又成了我的“第二生命”。那时，常为钥匙太多而苦恼，办公室和宿舍这门那柜的钥匙一二十把，装口袋，别腰间，放公文包，费尽心思地保管。真正让我苦恼的是各种诱惑和干扰。财务处秦处长是位知心大姐，但工作要求严苛，她告诫我，制度规定是锁，私心杂念是钥匙；锁开了，牢狱之门也就洞开。我按她的要求去做，每年经手经费两三亿元无差错，罕见地荣立了二等功、三等功。几年后，我到原南京军区政治部工作。同一办公室的董主任，在部队和机关反复历练，他带我研究工作方案，帮我修改材料，还送我不少“真经”，什么“把小事做精”“不怕慢，就怕站”等等，寥寥数语，不无启迪，助青涩的我在挑战考验中日渐成熟。2015年，原南京军区撤销，将军和校尉们服从安排，豪迈地奔赴各自新的战位。不少如我正面临职务晋升的战友，都愉快地平职转隶归建，有些人编外甚至降职安排。交出办公室钥匙的刹那，泪水模糊了我有些老花的双眼。那个冬日清晨，寒风拉扯军旗猎猎作响，军歌也时而高亢时而飘忽。将军们挥手洒泪，哨兵肃立行持枪礼。家属、孩子们簇拥着，面带异样笑容；地方领导和学校的孩子们，鼓掌献花……当这一切从眼前消失，“军区大院”成了符号和记忆。我终于彻悟何为忠诚。忠诚是军人血脉里流淌的基因，是胜敌法宝和克难钥匙；忠诚在，枪林弹雨无所惧，个人进退更无所求。

如今，我转业投身地方工作。如何开启新的人生征程，持初心、尽责任、再奉献，应该就是一把军地通用的“万能钥匙”吧。

当我两鬓斑白时感悟，打开房屋的钥匙在变，但开启人生的钥匙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