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路的地方就能通往戏台

作者: 葛水平2022年05月06日生活随笔

乡民爱戏,常常在夜幕即将垂帘的黄昏时分凑在一起胡喊。在我还看不懂戏的日子里,只要看到灯光照亮,人影晃动,便感觉到一股活力四处洒落,那些声音,纷纷扬扬地落在乡民身上,他们无比快乐的笑容感染了我。

乡下人不知乐谱,只懂五音。所谓五音,又称五声。最古的音阶,仅用五音,即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所谓六律,是指定乐器的标准,即古代音律。民间舞台上的五音和六律,带出了乡民的精神与念想。

民间有“无庙不成村”之说,有庙又必有戏台,又有“无(戏)台不成庙”之说。我还记得和村庄里的大人们一起去庙里看戏。台下人头攒动,是一张张凝神上望的脸。戏台上,生旦净末丑,正演绎着一场沧桑岁月的人间大戏,让人们感受着人生的喜怒哀乐、生死荣枯。他们为生欢呼雀跃,为死悲从中来。一段哭腔唱得入心入骨地疼,唱得好呀,戏到此时不是演了,是唱,五音六律揪扯得人心战栗。

一个小村,村外是广袤的田野,暮色下的村庄就像春天里成长着的庄稼。搭一个台子唱戏,是旧时戏台的一种形制。演出前,选一方宽敞的空地即可搭建,演出后拆卸掉,不留一点痕迹,非常灵活机动。一场热闹,平地而起,又骤然而歇。正如一首民歌所唱:“姐儿哪门前一棵槐,槐树底下搭戏台,前晌唱的梁山伯,后晌又唱祝英台。门槛高,金莲小,三跷两跷闪坏奴的腰,活活跌一跤……”

一台戏就是一个季节的驿站。我反复回忆童年时期的那些夜晚。等不到傍晚,地里的壮汉便急急收起农具匆匆往家里赶。他们从大地的深处起身,转过身子,那样的不约而同。盛热的空气里有虫子擦着草尖飞翔,暮色斑驳迷幻。匆匆一口饭,大人和孩子们齐齐聚在了村口,一条土路拽着所有人的心。所有人的心澄明如镜,有一种洗礼后的神秘感。一行人前前后后挨挤着,小孩挽着大人的胳膊,一轮明月升到孩子们仰望的高度,远山肃穆,它凝聚着山外的声色犬马。

走上山顶,远远看见了野地里的台子,灯光还没有点亮,月明在山尖上,黄土小路有微风的暖痕,一路上话都不敢多说,怕话多了耽误行程。围绕着戏台周围有许多零嘴,孩子们向大人要了钱买了占嘴的零食,匆匆拽着大人的衣角往舞台前挤。一个女演员,腰肢纤细,头戴花冠,袭一件镶边水红绣花长裙,在戏台当中走台,女演员无视台子下的观众,水袖飞舞,台步走得欢实。星光与夜鸟的鸣唱在彼此胸腔汹涌,那时间,我们觉得大地上的声音开始乱了,人影晃动,苍蝇拍翅、蚂蚱蹬腿,都显得激动异常。村口的老槐树黑黑地站在夜幕里,横杈上落着一层来看戏的乌鸦。

戏就要开始了。我们在台前乱跑大叫,不时掀起幕布看台子上的人搬布景,都是穿好戏装的龙套生,没见有主演搬布景。刚才那个穿水红长裙的女子在侧幕旁吊嗓子,咿咿呀呀,兰花指翘着,不时指出去收回来,在自己包好的头上摁摁鬓花。开戏前的几分钟里她就那么精心地装饰着自己。

突然炸起一阵锣鼓家伙响,台子下的热闹和混乱被震得鸦雀无声。大幕徐徐拉开,演员踩着台步上场。台上台下的距离一点也不遥远。台上的唱念做打,算不得炉火纯青,却也生动活泼。观众早已熟悉了演员的表演,多了什么少了什么,心里都清楚。演员胆敢偷懒作假,台下的嘘声起了,口哨声起了,或是石头蛋子飞上台,或是给你起一个外号,立马叫响,看你敢不敢瞎对付。

戏班子,沿用了类似于吉普赛人的生活方式,四处不停地游走,定期从一个地方迁到另一个地方。他们带着手艺走乡串村。当一个村庄在空地上搭起戏台子时,村庄里的普通农妇走起路来便如同踩着棉花,腰肢如柳叶,风不来自个儿就摆了,优美地走在村街上,似乎嗓门也比往日响亮了,“唱大戏了,来咱村看戏啊!”

夜戏结束时,有些意犹未尽,瞌睡虫早被赶到了九霄云外,不舍得回家,我们挤在戏台后看演员卸妆。凡士林和油彩味儿扑面而来,大裆裤忽闪忽闪晃荡,大家使劲儿辨认演员核对角色。

走吧,杀戏了。脚踩着地,心往上飞。将来谁家能出一个唱戏把式就好了。谁家有那福分呢?挨着户数过去也找不着苗头。笼罩在无奈的气氛之下,有人转移了话题,议论演员的扮相,走着走着没话了,话断在了半路上。大片的荒野中只有脚步声响起,一些瞌睡虫上来的娃娃被大人肩在背上。一条小路直达村庄,月亮钻进云层,山野像巨大幕布,把一切罩在其中。

远望村庄有灯光亮着,路在七弯八拐中,像村庄扯开生长的身子,又像时光的投影。村庄最老的老人在村口上站着,黑树桩一样,如果不是手里提着的灯笼,夜色中看不出人形。他多么想听看戏回来的人说说都唱了啥戏,可是没有人支应他,他孤单的影子加深了夜的浓重。有人吼他:“咋这时间还不睡?快回睡!”

夜收尽了人声和呼吸。他嘟囔了一句:“天不怜老,活生生叫我看不动戏了。”

只要戏还活着,乡民们明天照样不敢耽搁了看戏。新的一天,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正在形成一台戏。在人间,有路的地方就能通往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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