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日子

作者: 月夜※独狼[文集]2021年07月01日心情故事

内蒙古中北部,人们称为后山地区,位于阴山山脉(大青山)的北麓,属于温带大陆性气候,无霜期很短,大约为100天左右,种植小麦为春小麦,人们常说:清明种小麦,芒种种大田,又说:小满前后,点瓜种豆。

过了惊蛰,冰雪已经融化,土地已经开始解冰,村民已经做好了春播的准备,春播工具整理完毕,籽种的调用、借换已经准备就绪。

再过半个月,就到了种植小麦的时期,大爹和大妈赶着牛车已经去了盐房子开荒,家里就没有种田的牲畜了,二爹只能替别人家帮工,以换取使用别人家的牲畜来种田,奶奶一双小脚,走的太慢,根本就不能下地种田,没有办法,父亲就成了爷爷的唯一帮手。

在老家种田需要两人,一马(牛),一耧(也就是播种机)。人牵马,马拉耧,人摇耧。前面人牵着马,称为帮耧,其目的有二;1.控制马速(这很重要,关系到种植的密度)和回头转弯。2.使种植的作物行拢间平直均匀,有利于锄田收割。马拉耧,马是动力,拉动耧来种植。人摇耧,种子通过耧种于田中,每个耧都有种仓,种仓有一个总开关,种仓中的种子通过总开关,向下滑落,滑落的种子只有通过摇动,让打籽铃铛摆动起来,将麦子打散,均匀地分散在三条耧腿中,沿着耧腿种入地中,形成三拢(行)作物。由于畜力有限,耧一般最多有三条耧腿,后来有了机械,播种机的耧腿就更多了。

摇耧是一个技术活,摇耧的频度和幅度,直接关系到作物的疏密和下种量。摇耧幅度掌握不好,同一个耧的三条腿的下种量会不同,有的稠密,有的稀疏。摇耧频度控制不好,一会下种量大,一会下种量小。坡地和平地也对控制的频度和幅度有影响。这两个方面是种田必须要掌握好。

内蒙的春天,冻结融化的土地,形成了多孔松软的土层,春天的空气对流频繁,当春风刮起时,形成了猛烈的沙尘暴,当地人称之为“漩风”,强风裹起松软的浅表土层,变成了“黄毛风”,“黄毛风”经过时,黄昏降临了整个天空,黄土将整个空间染成一片深黄,空间内飞沙走石,泥土无孔不入地钻到了农户窑洞内和窗台上,钻入田里农人的口腔里和鼻孔中,细碎的沙石打在田里的农具上,就如炒制莜麦时,炒锅内叭叭的声音。远处看去,天空昏黄暗然,黄风从天边刮来,黄云入天际,飞奔如万马,翻腾似乱云。形成了春天独特的自然景观。

黄龙滚滚中一个小孩费力地牵着一匹红马的缰绳,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伴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行走在在松软的泥土上,这个小孩就是父亲,这一年父亲九岁。

父亲帮耧的马是一匹性急的小红马,人们称“红走马”,内蒙古称“走马”就是那种走起路来,腿迈动的频度很快,走得很快的马,这种马控制走速是很困难的。

父亲努力地控制着马的速度,眯着眼睛集中精力盯着前方,尘土吸入鼻中,飞入口中和眼中,浊黄色的泪水从眯缝的双眼中渗出,在睫毛上和眼角边形成了斑驳的泥巴,汗水绞和着黄土,覆盖在父亲的两颊,毛茸茸的如松鼠的尾巴。

爷爷摇着耧,打籽的铃铛均匀地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耧腿刮起的尘土随风飘扬,飘落在爷爷的身上,也沉落在爷爷脸上,眉毛胡子上挂满了尘土,填平了脸部的沟沟壑壑,有点像北京猿人,但更像远古穿越的希腊雕像,

“慢点,看正了”。

“睁开眼睛看前面,不要看脚下”。

“走偏了”。

“要眼睛出气呀,看好道“。

爷爷从来就不是好脾气,生活磨难更是让爷爷没有了涵养,有时有点暴虐,在爷爷的咆哮中,父亲战战兢兢。

生活这把磨刀石,磨光了爷爷的耐心,父亲还是个孩子,在别人九岁时,可能还在父母怀中撒娇,可能还在学堂中胡搞,可能还不知道粮食的来源。爷爷奶奶没有时间去体会儿女撒娇,也没有能力和经济送儿女去上学,爷爷奶奶知道生存最原始的法则,活着才有可能,活着才有未来。

生活本来就是磨刀石,让父亲从小感知到了生活的不易。磨练出父亲吃苦耐劳的坚强人生

生活不相信眼泪,从这一年后,父亲就擦干了眼泪。

从这一年开始,父亲就承担起自己在家庭中的责任。

这年的春播,不仅播种了粮食,何尝不是播种了一个希望,爷爷奶奶的希望。爷爷盼望着自己的三儿能够在未来担负起家庭的重担,成为一个真正的农把式,爷爷在劳作中对父亲的严厉指点,何尝不是一种言传身教,在爷爷的字典中,农人就应该是什么农活都不憷,肯干干好的农把式,那种三拳两式的种田人只能糟蹋了田地,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时常挂在父亲的嘴上,父亲是通过爷爷的指点体会出来的,父亲的一生,一直都健行着爷爷对他的希望,勤垦认真,勤务农事。

这年春天和初夏,为父亲变成一个真正的农把式奠定了基础,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历练了父亲,让父亲体会了一种新的人生,从此以后,父亲不会因一点磨难而对命运低头,真是失之东隅得之桑榆。

内蒙古人少地广,有大量的荒地可以开垦,父亲他们从“口里”来到“口外”,一年来,全家人辛勤劳作,大爹大妈在盐房子开垦出大约几十亩的田地,爷爷带着父亲在本村种田,秋后的收获与山西时相比,真是好了许多,且主要粮食是小麦和莜麦,要比山西的杂粮好的多,日子明显好转,以前用枳机编制的门全部换成了木门,爷爷破天荒为奶奶扯了一丈多粗布,用荞麦杆染成灰色,做了一身衣服,四爹也去了大柜开设的私塾上学了,

村里人都称爷爷“琉璃算盘”,爷爷做事精明有条理,每做事情时都要进行规划,每天晚上吃完饭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奶奶和他们的儿子们安排第二天要做的事情,绝对不让每一个家庭成员无事可干,白吃闲饭,即使是雨雪天气也是如此。爷爷是我们家的“君王”,没有人敢对他的决定做出任何一点的抵触,有一次,大爹觉得自己已经成家,在外出开荒置田的事情上,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被爷爷用他那长远的视野和伟大的愿景彻底征服,大爹只得不情不愿带着大妈到离家三十多里的盐房子去实现爷爷的伟大梦想,拓疆开域去了,一家人在爷爷的领导下,每天按照他老人家的伟大构想认真地进行着生产活动,顽强的如粘粘草(粘然然)一样粘在了这块散发着梦想的土地上。

爷爷怀揣着一个梦想,也是千百年来许多人都有的一个梦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想让自己的四个儿子都有自己的土地,都能平和安详生活,没有了颠沛流离,没有横征暴敛,他让大爹和大妈外出开荒置田,其实就是他梦想中的一部分,三亩土地一犋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是他给自己孩子的理想安排,这个安排并没有错,错在他生长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

爷爷的梦很快就破了产,大爹大妈被人从盐房子撵了回来,他俩开出的土地被有土匪势力的人霸占了,还让大爹告诉爷爷,可以拿一百元法币赎回土地,爷爷知道斗不过那些人,只好作罢。

内蒙古中部区的匪患在全国也是很严重的地区之一,从清未民国到建国的一九五一年,持续了将近五十年。这些土匪中,分为几种类型:官匪,如李守信部,王英部等,时而是国民党,时而是伪军,不管是什么,都抢劫老百姓。民匪:内蒙丰镇市隆盛庄在民国时期盛出土匪,期中大股土匪如卢占魁、王兰根这些恶匪,为专业土匪外,还有小股土匪,在农忙时为在家为民,进行农业生产,农闲时,啸聚山林,为匪扰民,抢劫掠夺。兵匪:一部分军队拆编后,部分官兵落草为寇,还有的逃兵、散兵等成为土匪,打家劫舍。专匪:以抢劫为生,几人一伙,数十人一队,时聚时散,多以村落为抢劫目标,善长绑票。土匪们多为骑马行动,机动性很强。即使官军想围剿,也根本无法追击。清朝灭亡以后,各路军阀忙着混战,更没有精力理会内蒙古地区的土匪。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土匪所到之处粮食、牲口一扫而空。

随着日本人的入侵,匪患更回猖獗,土匪时常光顾,爷爷的精明又体现的活灵活现,从此全家人悄悄地开始在家里开挖地道。

在爷爷家三孔窑的西窑中间靠西墙位置,正是锅灶台,地道口就在锅灶台内,这样比较隐密,盖上锅即可做饭,端起锅就可进入地道。开挖地道时,父亲拆去锅灶台,在灶台的下方,用铁锹开掘一个长和宽大约为三尺,向下深为八尺的深洞,将挖出的泥做成土坯,然后在深洞底部向西用小稿开挖测洞,测洞开口较小,随着不断深入,逐渐向四周扩展,大约进入二尺左右,扩展到一人多高,七尺多宽时,停止扩展,向内掘进一丈五六,然后再在洞侧盘有火炕,火炕的烟窗兼带通风作用,将烟窗与西窑的烟窗合二为一,在内部的墙壁上侧,挖有放置衣物,粮食的小侧洞,在地道两旁,还放置有水缸等,开挖的泥土制作成的土坯用来盘火炕外,还在三孔窑的西边又建了一个小窑,小窑既可当作鸡舍与羊舍,又用以保护地道,防止水灌。然后再将锅灶台还原,灶台下面与地道口间用一块薄石板分隔。进入地道时,只需端起锅,将石板移开即可,进入后,将锅在放置在灶上,用石板移堵。小时候曾经下去过一次,过了将近四十多年,地道内部还是很干燥的,后来防止塌方,大爹最后将地道封闭。

爷爷和奶奶将家里最值钱的东西都放置在地道中,稍好一点的衣物和大多的粮食也都放置在地道中,只有少量的粮食和饲料才放在西窑和中窑两侧的泥缸中,东窑是全家的卧室,大爹大妈的卧室为西窑。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期,地道曾多次帮助全家渡过了许多危难,有一次,其他人都下地去了,奶奶和姑姑坐在炕上正在为姑父裁剪衣裳,爷爷在地下用熟牛皮缝制套引子,突然听到传街上马蹄突突声,奶奶从猫道一看(给猫回家在窗口留下的通道),两个土匪已经悄悄地骑着马进了院,爷爷和姑姑迅速钻入了地道,奶奶将石板盖好,才将锅放在灶上,土匪闯进了家中,翻箱倒柜一番,什么值钱的都没有找到,只能气狠狠地将家中大约一斗多的莜麦倒在了院中,当作马料,那一天,村子来了十几个土匪,折腾到天黑才离开了。

自从有了地道后,家中稍好一点的物品再也没有被土匪抢走过,家里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着稍微有点好转的日子。一般发匪时间都集中在夏天七八月份和过年前,全家已经适应钻地道躲土匪的日子。

有时候事情的发生,总是有出人意料。

六月份的一个夜晚,皎洁的圆月,将村庄照耀的如白昼一般,幽蓝的天空中闪烁着明亮的星星,繁星如锦的天河,像一条银丝编织的彩带挂在天空,偶有流星,拖动着它那长长的尾巴,快速的穿过彩带,消失在星空的边缘,猫头鹰在夜空中发出咕咕的叫声,安静的村庄,偶尔传来几声睡梦的呢喃,骡马吃草的响鼻和一两声的狗叫,在夜空中回旋,劳作一天的人们安享着这夜的宁静,静静的夜空也睡着了。

就在人们沉睡的后半夜,隆隆的马蹄声,震的窑洞都在发抖,也惊醒了睡梦的人们,当人们在惊慌中镇静下来时,整个村庄马嘶人叫,狗吠盈天,土匪不按套路进村了。

爷爷和大爹将四爹、奶奶送入地道,其他人已经来不及钻地道,爷爷让姑父、大爹,二爹和父亲先跳出院墙,吸引土匪的注意,然后与大妈、姑姑开了门向门滩冲了出去。

那晚,父亲随大爹他们跳出院墙后就被土匪发现了,很快骑马就追了上来,由于夜晚,父亲他们地形熟悉,穿过村前门滩那泥泞的小路,左转右转就跑到了枳机滩,而土匪夜晚不敢骑马太快,等到追过来时,父亲他们已经钻入了枳机丛中,只听到枳机在微风吹动下,发出沙沙的响声,黑黢黢的草荡就向张开大嘴的巨兽,几个骑马的土匪只能虚张声势地吆喝几声,不甘心地拔马回去。

第二天下午土匪离开了,父亲回到家时,姑姑和大妈已经回来,只是面色苍白,擞擞发抖。听爷爷说,晚上跑出村时,姑姑大妈很快与爷爷跑散了,姑姑和大妈一真向南跑去,在三珍子(田地名)的田堰上,她俩钻入了狼窝,狼窝中还有六只小狼,母狼就是外还嚎叫,萤萤发蓝的眼睛不时透过窝口,盯着窝里的姑姑和大妈,当时她俩可能是被土匪吓蒙了,并不害怕母狼,直到白天出来,看到呲牙咧嘴的母狼时,才感到害怕,回到家中,真正害怕了。

家中真的是过了土匪了,虽然没有多大损失,但院内到处的是柴草,洒在院中的莜麦,还有那处处散发着草臭味的马粪,院子成了土匪喂马的饲养院,家中两瓮莜麦一扫而空。

那晚上,大柜掌柜张海召被土匪绑票了,临走留下话,六百大洋放人。六百大洋啊,那可不是法币。

日子就是这样艰难的过着,日本人和德王成立了蒙古军政府,晚上不许点灯,如果谁家灯亮着,就说你家有红胡子(八路军),日子过的更加艰难了。今天日本人拉人修炮楼,明天顽固军来了要征粮,后天土匪来了抢人抢钱粮,父亲说,八路军也来了,他们曾在爷爷家住过,他们最和气,一般晚上来,主要是宣传打日本打伪蒙古军,我村张海召的三儿子张贵林听了他们的宣传,跟随他们走了。

最可狠的是李守信的部队,他的部队有汉人,也有蒙古人,还有二鬼了(据说是朝鲜人还是台湾人),抢钱抢粮有时看好别人家的女人,还要抢人,比土匪还恶。

我们村有姓范的一家,为人比较厚道,光景过的不错,家里几匹骡马,有大车,还有百十多亩田地,他家的外甥女让土匪抢去了,后来做了压寨夫人,这股土匪来我村说是眊舅舅,一般不打人,不抢东西,那个压寨夫人,父亲说她就像穆桂英,戴着红狐狸皮做的帽子,个子高挑,穿一身灰黄色军衣,外披带黑色毛绒的大衣,高筒马靴,还跨着带红缨的盒子炮,骑一匹红枣马,真像是保家卫国的杨家将,可惜有点黑色幽默。后来就不听说了,可能这股土匪让其他土匪吃掉了。

父亲十七岁那年、父亲、二爹和四爹三兄弟害牛豆(得了天花),父亲与四爹慢慢好了,只是水豆让弟兄两脸上出现了疤痕,以后人们经常戏称父亲为杜三疤子,四爹为杜四疤子。二爹不幸病逝,整个家庭招此大难,全家痛苦不已,特别是爷爷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最大不幸,真为爷爷奶奶的命运叹息。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第二年,村公所让爷爷家出一人帮日本人修炮楼,由于大爹成家带口,四爹还小,只能让父亲去,这是父亲第一次离开父母独立出门,他和其他人在村公所那些人的带领下,来到了陶林城,见识了日本人的霸道与凶残。

他们一行人步行来到陶林时,已经下午太阳即将落山,进城需要“良民证”,他们中的一个姓吕的,没有准备好“良民证”,日本兵的三八枪托马上招呼到吕姓人的身上,多亏了当时领队的解释才进了城。进城后被安排在警察局院内的一排房中,并用白土画好的线区,不能走出此区,还有警察看着,父亲他们是为警察局修炮楼,早晨天亮干活,中午吃饭,稍作休息就干活,晚上一直干到天黑,回到宿区,由警察送入宿区吃饭,主食主要是莜面,有时也吃馒头,但比较少,活比较重,还有监工。警察局只有一个日本人,为“指导官”,所有警察都得听“指导官”的指挥,每过几天,父亲他们总能看到“指导官”和几个穿着木鞋(木屐)的日本女人,日本女人穿的单薄,露出半个胸脯,背上背着方行李(父亲的话),走的步很小,但很快。整整在警察局干了一个多月,父亲才回到村里,在村里也算有点见识了。

自从二爹去世后,爷爷老了许多,脾气也平和了许多,家里的琐事大都交给了大爹,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特别是与山西平鲁的老乡见面,有着说不完的话,最爱盘亲,经常领着盘成亲戚山西老乡回家吃饭,奶奶和大妈真的很无语。

兵匪还是该来的还来,不该来的也来,睡觉都得睁着半只眼,稍有不慎,带来灭顶之灾,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社会中,有人盛宴狂欢,有人引狼入室,有人认贼作父,有人欺世盗名,老百姓的生死是无人问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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