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蔫

作者: 老叟行舟[文集]2021年11月06日心情故事

以此献给我们逝去的青春。 

____老插的回忆

黑漆漆窑洞里,只有我和老蔫。

老蔫在灶头专心烘他的面疙瘩,火光忽闪着,把老汉满是皱纹的脸映得黑里透红。

说来这面疙瘩还真有些特色,用起子和面,再加些盐,切成半寸见方,放进大铁锅里烙一会儿,然后待两面不粘锅后,再放入洗净的干石子,小火来回翻炒,直到两面金黄。

我在等着老蔫出锅。

“耶?你那烂杆收音机咋不唱咧?唱起来。”老蔫一边用手当铲子翻面疙瘩,一边对我说。

我把刚关掉的收音机又打开,从喇叭里又传来阶级斗争的报道,换个台“我家的表叔”又冒了出来。

“唉,咋就没有迷糊哩?”老蔫有些失望,“就是这?外(‘这’在主语里读‘外’)也能行?”

我无奈地笑笑。

老蔫喜欢唱迷糊。其实这迷糊是什么大家都说不清,迷糊不过是知青们按音记载而已。其实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迷糊应当写作“眉户”,是陕西眉户县地方戏,其影响到山陕农村。不过老蔫的迷糊不是原有的戏文,他是借来调调见啥唱啥。就在今天上午,在坡上放羊的时候,他解开裤子,一边撒尿,一边吼道:

“小河里——淌水哗啦啦,哗啦啦”。

听了他这一吼,才知道迷糊的厉害,前面嘶吼,后面声音高昂,声调挑起来,似有入云的感觉,又及至不可闻。

李斯在《谏逐客书》中曾写道:“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这大概是对秦声较早的描绘,老蔫的唱法大概继承了这一传统。

我在想着,老蔫又吼了起来,似乎要和收音机赌气。

“山巅巅有云——河滩下有雾,

垴垴上——明生生月光——照不到窑前,照不到窑前。”

这两句还真有些意思,诗经里的秦风,总是用比兴手法的,没想到老蔫起唱可比上午文气多了。我正想听后面的,不料老蔫吼了这两句,停了下来,抬头看看我,咧嘴一笑,满脸皱纹展开似乎年轻了好几岁。

“耶?熟咧。”他对我说,撤了灶头的柴火。

面疙瘩果然干脆,居然有些像三年困难时期的饼干。这是老蔫诚心诚意招待我的,他说俺跟别的学生娃不一样,没有架子。

老蔫五十多岁,在后山村专管放羊,是名符其实的羊倌。据说他是个苦人,工作组派我让他写忆苦思甜报告,其实是老蔫说,我来写。于是我和老蔫打起交道。

老蔫的忆苦思甜,真是别有特色,让他说还真难。我启发他,“就说说你解放前给地主扛活的事吧?”

“咋?扛活?”

“对。村支书说,你给老席扛活,受了不少苦。老席不是地主吗?”

“外时候,就是苦,我吃不饱,老席也吃不饱,闹日本哩!”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春日里,断了粮,吃啥?就上沟沟里挑些菜(野菜)。”

“那地主吃啥?”我赶紧追着问道。

“外还不一样?”老蔫反问道。我真是愣住了。

“哪哆都一样,没粮食嘛!”老蔫总结道:“莫说过去吃不饱,外就是今日个,谁又吃得饱?”

忆苦思甜报告怎么落笔?我头都大了。

说起来,我莫明其妙就当了工作组的秘书。一个多月前,县里派来工作组,在我们知青住地——一个大村,搞“一打三反”,挑我来当秘书。说来也巧,过年的时候,我在门两旁贴了老人家的名句“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尽进舜尧”当春联,自然也没有横批。不料工作组组长,穿着自己染的黑土布做成四个兜的中山服的老杨,像新发现似地吼了起来:“谁写的?是谁?”当村支书老王说是我写的,他说,“外字写的好!”,就非要见见我,于是我被他挑中做了工作组的秘书。一开始,让我给他们抄文件,后来让我帮他们写报告。

于是,我跟着他们,走南往北,在各个村转。现在转到老蔫他们村。这个村比别的村穷,由于在山坳中,吃喝比别的村更困难。四个兜的老杨,这几天又派我和贫下中农优秀代表老蔫,同吃同住,一定要完成忆苦思甜报告。

老蔫不管这一套,日子照常。他窑里多了我,仿佛有了说话对象。

“讨媳妇了莫有?老蔫吧哒着面疙瘩,嘴里咯噔噔的,对我说道。

“没有,我们不讲早婚!”

“耶?啥是早婚?”

于是我把早婚的含义告诉给他,他想了想,“球怪怪,那不把人都耽误下?都二十了,还没有婆娘?可怜兮兮,窑里没人做饭洗衣裳。”

“你老伴呢?”我问他。

“你那烂杆收音机,咋又不唱咧?”别看老蔫没文化,他倒是把话题给岔开了。

老蔫把收音机要过去,粗大手指旋着旋钮,电台没有调正,李勇奇的声音变了调,“三十年,做牛马天日不见——”。

“有迷糊就好上些哩!真是烂杆收音机!”老蔫遗憾之极。

“我这收音机,咋烂杆啦?”我问老蔫。

“不会唱迷糊,不是烂杆是什么?”老蔫专门会反问。

第二天,我到队部,一推门,只见穿着四个兜的工作组老杨,正在笑眯眯地打电话。人熟了,他们打电话也从不避我。老杨示意我坐下,用肩头把耳机夹住,这还真是个本事。

“喂,你是总——机吧?”老杨拉长了声音,“喂,你是总——机吧?”。好像是没声音,他又把耳机挂上,使劲摇了几圈电话要铃的发电把手,于是再次,笑眯眯地拉长声音,“喂,你是总——机吧?”。

对方总算有了声音,连旁边坐着的我,都听见了,一个细细女声:“你就缺吧!缺你老娘哩!”。

老杨笑道:“你难道不是总——机吧?”

“有事快说,不就挂机!”

老杨要了县里的运动办公室电话,于是一本正经地开始汇报工作。

真是无聊,本来想向老杨讨教,如何给老蔫写忆苦思甜报告,谁知他的长篇汇报,要何时了呢?还是去找老蔫吧。

后山村在山坳里,转来转去都是山路。转到一片土坡上,果然看见了老蔫。

不到二十只羊,瘦瘦的,春天里,草还没有完全长起来,羊恶狠狠地,在使劲啃坡上的草根。老蔫穿着黑土布露花的破棉袄,快近中午了,阳光有些热,他敞着怀,露出几道排骨。

见我来了,有些高兴,于是站在坡上,又吼了起来:

“七沟八梁九十九道弯,

前山里有雾后山里转。

山垴垴看不见白杨树,

山坷旯走上了俺的花衣衫。

远远地望来看也看不见,

七沟八梁九十九道弯,九十九道弯。”

那声音仿佛发自肺腑,嘶哑,有力,带着沉重而又抑扬的气息,尤其是“九十九道弯”,自然是挑起高调,似乎在另外说着什么。

我知道,我是他惟一的听众,没有人听,自然唱起来没有意思。唱了几句他停了下来。“比你那烂杆收音机咋样?”他希望我夸他。

我知道这个马屁还是要拍的,于是大大夸了一通,老蔫笑了。一瞬间,他似乎年轻了。也许老蔫年轻的时候,还是个漂亮小伙呢。

回到村里,工作组召开了紧急会议,会上老杨面色严肃,宣告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副统帅在外蒙摔死了。老杨说,县里根据中央精神,一打三反暂告一个段落,运动转向批判修正主义又一代表,并要向群众作好宣传工作。老杨最后跟我说,你也要担些胆子,老蔫的忆苦思甜后面要加上“林彪反党集团,妄图推翻社会主义,让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贫下中农坚决不答应”。授意完报告的精神,他又拿起电话,找他的“总——机吧”聊天去了。

回到窑里,老蔫正在烧饭,嘴里哼道:

“五月西滩麦子黄,七月东滩谷出苗,

集上花布扯几尺,夜半送上山垴垴。

七沟八梁九十九道弯,

垴垴上明生生月光照不到窑前,照不到窑前。”

“谁扯花布?”我跟老蔫开玩笑。

“回来咧”,老蔫打岔道,“今日个吃些(食其),托你的福,你们来了,村里给闹上些白面。”

我明白,这是村里给居住在各家的工作组人员拨的,若是老蔫那点细粮,还不知能吃几天呢?

“外几日,天天过年呀,你小子有福气。”老蔫感慨地说。

这里叫(食其)的东西,就是我们说的面条。老蔫还真有两下子,面切得细细的。菜码是腌胡罗卜丝。油是没有的,大碗里有盐沫和腌辣椒。

老蔫吃得很香,很香,呼呼地吞面条声不亚于一个小伙子。

吃完了饭,还得忆苦思甜,不然怎么交差呢?

“老蔫,你就没受过地主的气?”

“你下力干活,他凭啥气你?”和老蔫谈话,真是费劲,他总是反过来问你。

“割麦的时候,你没有挨过打?”我听他们村支书老赵说过,于是盯着他问。

“球?谁说?胡咧咧哩?”老蔫有些不高兴了。我换了个话题,“国家出大事了,林彪叛党了!”

“谁是林彪?他不打日本吗?不打国民党吗?”老蔫问我。

我明白了,在老蔫心里,党是打日本的,打国民党的,不打日本,不打国民党就是叛党。难道这几十年在他心里就没有装进来什么新事务吗?

“你那烂杆收音机,开开,唱唱吗!”老蔫又把话题扯开。于是他从我枕头边,拿起收音机,开开,用眼看看我,我觉得那眼光有些狡黠。

别看老蔫,学东西挺快,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学会了开收音机。收音机在他手里,好像小孩子玩具,他把台调来调去,一会威虎山,一会红灯记,一会沙家浜,反正新闻他不听。

我没办法,只好在笔记本上,用心去编织一个长工受苦受难的报告。需要研究一下报纸,县里转发的文件,总得交差不是?

四个兜的老杨还真有办法,通知全体工作组成员,中午在村小学食堂改善伙食。同时也给教员改善一下。还没到中午,工作组的五个人,就集中到小学食堂,脸上荡漾着少见的光彩。原来老杨搞到了猪肉,让小学做饭的老汉,红烧了一大锅。香气飘散在院子里,引来一群孩子,在外面用小鼻子使劲吸着红烧肉的香气。

奇怪的是红烧肉没有肉皮,我问做饭的老汉,他满有道理地对我说:

“你们是贵人,咋能让你们吃肉皮,外不好吃,我拿家里,给娃们煮煮,见点油性。”

真是高论,贵人不吃肉皮。

工作组的同事,每个人分了一大花碗没皮的红烧肉,垛得高高的,冒出来像小山。做饭老汉的手艺不太好,肉炖得不烂,咬起来还咯吱咯吱的。但每个人吃得都很香,我也一样。正吃着,我想起了老蔫。于是端着碗往外走。

满街的人都蹲在自家门前在吃饭,七嘴八舌聊着,不知说的都是什么。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端着一个大花碗,从街头走过来,小脑门上冒着汗珠,一边走,一边吃。我瞟见他碗里是稀稀的能够见底的小米汤,汤里漂着几根面条,几块沉到底的白薯块。他小肚子鼓鼓的,像衣服里塞进去一只球。满街的人,大家蹲在门前,眼睛盯着花碗,喝得是那么香甜。一律清一色的小米汤,加几根面条,几块白薯块。这正是开春,满山可见的是黄土坡,菜也没得寻,人们只好喝汤。

沿着石子路,转到村子靠山的边上,远远地能够闻到羊骚气,就是老蔫的家了。两孔窑,一孔住人,一孔住羊。门没有锁,老蔫也从不锁门。窑里除了土炕,就是水缸和灶头。粮食口袋就堆在炕脚陪伴着他。我来了,和他挤在一处,反正回去后。这身里里外外都得烫,要命的虱子,已经开始闹心了。

反正下午是编报告,我把肉碗放在锅台上,苦思冥想怎么写。突然想起了这个村的支书老赵。

天还没黑,老蔫就回来了。远远地就听见了羊咩咩的叫声。老蔫嘴里吆喝着,打开羊圈栅栏,把羊轰了进去。看见我,又是“回来咧!”三个字的招呼语。这天,我想亲自做饭,总不好老是吃现成的。我正在找东西,想做什么。老蔫进来了,见我说道:

“外些个哪能要你做?”

突然他看见灶台上的肉碗,愣住了。好一会才说,“上头发给你的?”

“是啊”,我答应着,“晚上咱俩一块吃。”

“我还有份?”

“外当然喽!”我学着他们的语调说。老蔫笑了,笑的很开心。半天才说,“我看你小子是共产党。”

吓了我一跳,团员活动刚开始恢复,我离党员还差得远了。要是别人听见,说我冒充党员,那还得了!

我赶快解释,我不是,刚入团就文革了,现在才恢复组织活动。不管老蔫听没听明白,话我是要说到的。

老蔫并不理睬我说什么,打开收音机,窑洞里又响起“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说实话,才旦卓玛的声音,还真有些余音袅袅的味道。

老蔫在紧张地忙碌着,烙起发面饼来。肉热了,锅里有一张大饼,像过年包饺子的小盖帘。全村都在喝汤,队上给他拨了多少粮食,看来走的时候,无论如何,得给他留下点钱。

吃的时候,老蔫并好意思下筷子,这是这几天少有的拘谨。我只好把肉分成两份,匀开吃。

“咦!肉烂了,炖大些了。”他感叹道,“外炖大了,不出息。”

我明白了,中午我还嫌做饭老汉肉烧得不透,原来在老蔫眼里,已经是炖烂了。烂了,就意味着肉少了。

吃过饭,我告诉老蔫去开会,提着马灯出了门。打听半天,找到支书老赵家。老赵没住窑,住在村中心,统共二十户人家,一百多口,有一多半住窑洞,一小半住土坯房。显然老赵比老蔫的境遇要好。

老赵把我迎进屋,他婆娘就跟上倒水,像是招待惯了客人。我说明来意,请老赵说说老蔫的往事。老赵拿过八仙桌上的烟笸箩,卷了一根,示意我也来一根。我忽然明白,赶快从兜里掏出“白兰”,抽出一根递给他,自己也摸一根。那婆娘顺手划着火柴,给我们把烟点上。

听了半天,终于明白点头绪。原来老蔫父母早亡,家里啥也没有,就到席家扛活。席家的妹子不知道咋就跟老蔫好起来,那时候闹日本,他们在一堆藏着,结果那闺女就有了。老席,就是地主,急了,把老蔫打了一顿。后来急吼吼把他妹子嫁给一个做小买卖的,早就没了音讯。

“唉,你就看着写吧。”老赵对我说。

“老蔫,后来咋没娶亲?”我问。

“出了这事情,丢人,谁跟?你知道不?外叫搞腐败!”

我愣住了,外也叫搞腐败?

“咋叫他忆苦思甜?”我不明白。

“他最穷,不写他写谁?”老赵反问道。

“谁给他起的名字?老蔫?”我不明白。

“球,有这事,能够不蔫?”老赵笑道。

那婆娘白了老赵一眼,“看你,和娃说啥哩?”

告辞老赵,我心里沉甸甸的。老蔫,怎么写啊?

还没进窑洞,远远地就听见老蔫沙哑、高亢的声音:

“山巅巅有云——河滩下有雾,

垴垴上——明生生月光——照不到窑前,照不到窑前。

妹子你走哪——哆?

前山里有雾,寻不见!寻不——见!

九十九道弯——啊——弯,

谁知——谁知——啊——到了山外边——呐。

五月麦子黄了,七月谷出苗,

东滩西滩,看不见——河水边——呐——你洗衣衫——衫。

好深情的调调,高低起伏,似乎从胸中流淌出来,那沙哑,那浑厚、那急促、那高亢,把我听呆了。

这才是真实的老蔫!

忽然声音停了,收音机又打开了,“我们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声音一转,

“我家的表叔数也数不清——”。

我推门进去。

“咦?回来咧?”

我答应着。两天后,我终于完成四个兜老杨交给的任务。找报纸就是学习最好方法。老杨挺高兴。

“行,我就说北京的娃行,有文化。忆苦思甜和批林彪结合得好之咧!”

工作组离开后山村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给老蔫塞了两块钱,把小收音机留给了他,我知道,他寂寞,需要声音。

走到村外的时候,我们一行人看见他正在坡上放羊,我朝他挥挥手,于是那高亢的声音,从坡上传来:

“七沟八梁九十九道弯,

山垴垴望——啊——望得远——。”

老蔫,大号叫王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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