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味是一瓮醋

作者: 王英辉2019年12月31日抒情散文

祖母是做醋的把式,她那一手绝活在十里八村久负盛名。

在老家,要吃一口地道的臊子面,汤味是关键,因此,纯正手工醋是断然不可或缺的。每年秋意渐浓时,祖母便开始穿梭在房前屋后,为她的“酿醋工程”忙活起来了。

周末的早晨,伴随着一声声清脆的鸡鸣,祖母就会一遍遍呼唤着我的乳名,一句句聒噪着她挂在嘴边的“名言”:“娃娃勤,爱死人;娃娃懒,拿个棍棍赶。”晴好的日头下,那口巨大的笸篮总会被祖母抹洗得干干净净,油光铮亮,晾放在庭院当中的杏树旁。三叔已经从北厦房里将一块块用旧报纸裹扎着的曲坯搬到了房檐下,我跟祖母并排跪在厚厚的棉垫上,挥动着一柄亮晃晃的小砍刀,将这些方方正正的曲块一下下剁碎,一时间,阵阵浓烈的曲味便溢满了小院的角角落落……

“煮醋”的环节,祖母看得很神圣。往往是天还没亮就起身生火,大铁锅里早已放入了各类杂粮,三叔慢慢地拉着风箱,遵照祖母不断叮咛的火候与节奏,“咕嘟嘟”一直要煮到半晌午,直至兑入曲坯盛入瓮中后,我的新任务便来了。每天早晚站在小方凳上,掂根直溜溜的木筢筢,伸进那口比我还高的瓮里使劲翻搅,听着“噗滋滋”的发酵声响,嗅着一缕缕刺鼻的麦曲味儿,我心里荡漾着满满的成就感!

很快,就到了“拌醋”的节骨眼上。之前尚能搭把手的我们统统被祖母支开,但见她只身一人神秘地钻进厦房里,一待就是大半夜。大家悄无声息地默默等候着,从不敢贸然去惊动叨扰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姑嫂们会回应着与祖母约定的“暗号”,在里间响起干干脆脆的咳嗽声时,便七手八脚地把事先预备好的旧衣裳、红布片、铁铧头、擀面杖等一一传递进去。待祖母依着固有的路数逐个摆好这些物件,将拌好的醋坯苫盖得严严实实,终于蹒跚着走出屋子之际,那一身黑袄上下全都浸染着的浓郁酸味,便开始氤氲在逼仄的房间,萦绕在我们的心头。扑面而来的熟悉味道,撩拨得婶娘们兴奋不已,纷纷嘀咕着:你闻闻,多香!今年又能吃上四妈的醋咧……

“淋醋”是最令人期待的,是啊,起早贪黑忙活一场,收获总是激动人心的。那几只不知传了多少代的大瓦缸,此刻静静地被摆在长条凳上,缸底一侧拇指粗细的小洞,插着一截玉米秆梢棒,缸内,满盛着一家人舌尖上的渴盼。熟稔流程的祖母轻轻拔下它,一股喷涌倾泻的香醋便汩汩迸射而下,望着瓷盆里渐渐汇聚起自己一手酿就的黑澄澄、清亮亮、油漉漉的农家醋,祖母满眼的惬意与富足。她麻利地拎过马勺,弯腰舀来小半瓢,轻轻递到我的嘴边,酸味直窜鼻孔,涎水瞬间滋生,祖母催促道:我娃先尝尝!我小心翼翼地抿一口,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叫嚷:酸!酸!太酸了!

头道醋又浓又酽,韵味悠长,祖母除了在淋完醋的那些天给街坊四邻端几碗过过瘾,剩余的全部装入厨房一角的那口黑老瓮中,封好盖严,逢年过节时才拿出来烹调享用,馈赠亲友,珍贵得不得了。二道醋淡,虽不及头道醋味儿那样厚重,同样酸爽可口,醇香无比,作为平常饭桌上的必需品,陪伴着我们年复一年的一日三餐,调和着全家寡淡但富有温情的生活,我们一个个吃着祖母做的醋成长、成人、成熟。

而今,那一口吃惯了的醋成了我长久以来的一份念想,不管走多远,不管在哪里,记忆里唇齿生香的酸味总让我深深怀恋。每次返家,亲人们都会从那一口黑老瓮里给我舀出一瓢又一瓢香气四溢的家乡醋,盛满提前预备好的一个个瓶瓶罐罐。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在装一种调料,一种味道,更是在装一份关爱,一份牵挂,因为,这一口醋,满含着永远割扯不断的浓浓乡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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