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乡燃一炷香

作者: 李晓2020年07月21日散文随笔

有一天我和老梁坐在一起,默默无言。老梁突然问我,你的故乡屋顶,还有炊烟袅袅吗?

我摇摇头说,老梁,这个真少见了,农家破落屋顶的烟囱,差不多都倒塌了。老梁感慨地说,还是要回故乡烧上一炷香,那里还有我们祖宗的墓。

我想起去年腊月的一天, 火车喘息着奔跑在广袤大地上,哐啷哐啷响,那是梦里也时常响起的声音。从乌鲁木齐到重庆,绵延三千多公里的铁轨线,穿过群山河流,一路上,我的表舅也没感到疲倦,这是他最骚动的日子。

每到腊月,雨水一样发酵了乡情,我在新疆乌鲁木齐的表舅,这个离开故乡三十多年的游子,又想回故乡了。

四十多年前一个秋雨滴答的黄昏,二十出头的表舅,穿着一身粗布衣衫,挎着一把红油纸伞,独自去浪迹。那年,表舅的妈刚离世。表舅说,要跟人去山西挖煤,一个月后,才来了信,他却人在新疆。表舅在信里说,新疆那边正下大雪,比棉花还大。

我二十五岁那年,去新疆看表舅,表舅早已在那里安了家,娶了一个伊犁姑娘为妻。那年,乌鲁木齐的四月,春天刚刚醒来,河流解冻,我在表舅家的房子里,看到正屋墙上,竟还挂着那把红油纸伞。

夜里,我同表舅在乌鲁木齐街头喝酒,他喝高了,忍不住哭出声来。表舅抽泣着告诉我,那一年他出走,纯粹是出于和舅爷赌气。舅爷一喝了酒,就破口大骂他没出息,有本事,自己出去求衣食啊。表舅一横心,怀抱着红油纸伞,稀里糊涂去了山西,后来,又颠沛到了新疆。我同表舅彼此倾诉着,这么多年来堆积的感情,其实像煤一样在心里燃烧。舅爷在表舅离开的第二年,就走了。

表舅那年从新疆第一次回来,我见他扑倒在舅爷坟前,把坟前的草也嚼了吞咽下去。表舅踉踉跄跄起身时,我看见他的嘴也染青了。临走那天,表舅塞给我妈二百块钱,嘱托说:“姐啊,逢我爸妈生日、清明、腊月,你帮我到坟前燃一炷香,挂上纸幡,煮一碗肉摆上……”表舅没回来的日子,我妈一一照办了。后来通了电话,表舅便从新疆打电话回来问:“姐,去我爸妈坟前燃香了吗?”我妈说,去了,去了。表舅才欣慰地放下电话。

十多年前,我妈也离开了老家进城,那个村子,其实已经很荒凉了,破破烂烂的老屋埋在荒草中,远远望去,也成了坟墓的模样。我还听说,一头孤独的老牛,有天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表舅是七十二岁的人了,他不容易回来一趟。表舅不会用电脑,我把老家房屋、坟墓的照片,寄了过去,以解表舅绵绵的乡思乡愁。我甚至感谢,在这个网络时代,我还可以通过书写信件的传统方式,与远在新疆的表舅,在灵魂里搭起了一座桥。每一次收到我的信件,表舅就要坐在门前读出声,直到眼眶里包着泪。

去年腊月,表舅夫妻坐火车一同回来了。表舅的白发,在杂草蹿起的土路上晃动,我感觉这个离乡的老人,影子一般缥缈。

表舅在那些亲人的坟前,一一作揖磕头,燃上一炷香,挂上纸幡,放响一串鞭炮,打破了山野寂静。那些土坟,已老得不成样子。这是我三爷爷,这是我堂伯伯……表舅摩挲着坟头对我交代说。

那天,我和表舅坐在山梁上,本想望一望炊烟,最终却没看到,倒是有雾漫下来,我和表舅在山梁上凝固一般沉默着。

表舅走的那天,抱住我说了一句话:“今后我还能回来,就是去老家为祖宗们燃上一炷香了。”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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