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的边上触摸乡愁

作者: 滕建锋2020年11月06日现代散文

这里不是我的故乡

但这里的一切物事

却是那么熟悉

当儿时的场景 一幕幕重现

我却不知道该以怎样心情 去面对

这一切熟悉的美好 却都和我

保持着一个微笑的距离

只有等待岁月 慢慢尘封

把它们都变成最深情的回忆

……

诗歌是百尺竿头的舞蹈,我不会。但在即将离开黔江的时候,我的心情实在久久不能平静,于是胡乱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段“分行的句子”,仿佛不写下点什么,就对不起自己,对不起黔江,对不起近在咫尺的故乡。

我是湖北恩施自治州人,从黔江城往东,几十公里即至湖北恩施界。黔江与恩施州咸丰县、利川市界线犬牙交错,可谓唇齿相依。当然,这样的表述完全是因为行政区划的原因,整个湘鄂渝黔四省(市)交界之地同属武陵山区,同是土家族聚居之地,作为行走在山脊上的民族,全国800万土家儿女中的大部分都聚居在这个区域里,世世代代行走在同样的山脊上,流淌着同样的血液,高唱着同样的山歌。于是,虽然尚在省界之外,我也仍然能真切地触摸到内心深处的那一份乡愁。

“天地洪荒,肇始逞雄;游巡崇岭,群兽之长;佳名载于山海,雄风横贯东方……”来到古色古香的濯水古镇,街口耸立着的一尊白虎雕塑一下震撼了我的心——这是我们土家的图腾呵!它虎尾卷起,仰天长啸,似乎在召唤着四海的土家游子。雕塑基座上镶刻着一篇《白虎赋》,没有人能理解,作为一个从就被告知“三梦白虎当堂坐,当堂坐的是家神”的土家儿女,当我立于这雕塑下诵读赋文,内心是如何的激动与澎湃。

白虎,相传为土家先祖廪君所化。在《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曋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馀姓悉沉,惟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不虫,与诸虫群飞,蔽掩日光,天地晦冥,积十馀日。廪君伺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乎君于夷城,四姓皆臣之。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

这段记载被认为是有关土家族起源的权威文本,介绍了廪君的出生、成长、征战、称王及死后的诸多故事,广为研究者、爱好者引用。巴务相成长为“君”,土人呼为向王天子,他的势力范围也就是今天土家聚居的湘鄂渝黔毗邻地区,有“赤黑二穴”的山,一般认为在湖北长阳。黔江的朋友告诉我,就在濯水镇不远也有一个赤穴洞,至今洞内仍可听到廪君神与盐水女神征战的回响,十分神奇,憾乎未得机缘入洞一探。巴人好战,杀敌于歌舞之中,作战军乐器 于传入巴地后,巴人铸白虎为钮,称“虎钮 于”,早就听闻重庆三峡博物馆有一件重达30公斤的战国青铜虎钮 于,被视为镇馆之宝,于是返程时特意抽空前往,谁料外借展出,不得一见,也深以为憾。

“小背篓,晃悠悠,歌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歌唱家宋祖英一首《小背篓》,成为了多少土家儿女魂萦梦牵的旋律,也让美丽的吊脚楼与多彩的土家更广为世人所知。在黔江期间,我最难忘的就是在板夹溪的那个上午,土家十三寨的乡亲们用歌声和舞蹈将整个山谷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将我淹没。

“敬你酒,请你喝,土家山寨风俗多。贵客来了堂屋坐,先敬一杯包谷酒,再唱一曲敬酒歌。请你喝呀请你喝!”汽车在吕家大院外停下,小路旁两棵梨花正在盛开,洁白的花儿挤满了整个树冠,像两团飘落的云朵悠悠地挂在树干上。梨树下是一个镶有“彩焕龙门”牌匾的寨门,一群土家妹子在寨门下摆起小桌,端着海碗唱着山歌,向每位来宾敬酒。这是土家人的拦门酒,必须得喝呀!于是,无论男女老少有无酒力,都来了个豪气干云一口喝下,先龇牙咧嘴再笑容满面地走进大院,屋檐下的一排排条凳正静静地等待着大家呢。

“哐咚,哐咚,哐咚哐咚哐咚……”锣鼓声起,土家老汉张国政带着他的队伍上场跳起了摆手舞,身着盛装的土家妹子从两侧鱼贯而入,随着鼓点摆动双臂,铿锵起舞,时分时合,变化有致。这是来自于远古的舞蹈啊,舞姿或如薅草或如割谷或如射箭或如挑担,一张一收,一扭一挪,再现着农人劳作、狩猎的场景,这是对祖先的缅怀,更是对农耕文明的致敬啊!渐渐地,我已有几分恍惚,这分明就在自己的家乡,这分明就在老家的寨子里,这奔放的舞蹈、这狂野的歌声,这些背篓、撮箕、连枷、钉耙、犁杖、稻草、风车……都像久违的亲人齐齐向我涌来,争相为我回忆那些过去得并不久远的过往。

整个民俗表演的高潮无疑是哭嫁。在土家,老人故去载歌载舞,新人出嫁却要以哭相送,这种哭笑反转的习俗成为土家习俗中最神秘也最具魅力的一种,令无数研究者、游客着迷。说起来,哭嫁也只是在小时候见过几次,及至中学之后离家渐远,加上时代变化,乡人们的婚俗也越来向城里靠拢,哭嫁的也就越来越少难得一见了。从传统的要求来讲,土家女子从十二三岁起就开始学习哭嫁,并且哭得好不好也成为衡量一个女子是否贤惠的标准,如果哭不好或者不会哭,就会被人看作没教养。哭唱的内容各地并不尽相同,但一般都是从“哭爹娘”“哭哥嫂”“哭姐妹”等亲友开始,叙养育之恩亲友情义,也有“哭开脸”“哭梳头”“哭上轿”等出嫁程序的叙述,口齿稍微伶俐些的都会“哭媒人”,多半是埋怨。“歌词”既有一代代流传下来的,也有新娘和“陪哭”的姐妹们即兴创作的。韵律并不复杂,一唱一答,曲调多半低沉,哀婉动人,围者多半戚戚。哭嫁多在男方迎亲队伍的哄闹催促中结束,把新娘背上花轿,抬着嫁妆一路吹吹打打,翻山过河,气氛也就变得欢欢喜喜了。我把整个哭嫁的表演全程录像下来,我想着,我的女儿将来大约是不会哭嫁了,但我得让她看一看,我们这个民族有着多么丰富多彩的内容,而不仅仅是户口簿上民族那一栏与别人填得不同。

当大家恋恋不舍登上汽车,又有歌声在山寨响起,那是张国政老汉的声音,我听懂了歌词:“清早起来去放牛,一根田坎走到头;牛儿抬头吃嫩草,妹娃抬头看风流……”苍老的声音里有一点点狂放,用这样的情歌送我们离开,老汉心里大约是有几分狡黠的得意吧。

在黔江一天天的行走,我们翻山越岭,进村入户。很多时候,我都有着这种直把异乡作故乡的恍惚。我们爬上仰头山顶,俯瞰山川,让我想起儿时在山顶对着山谷狂吼,然后再等待回声悠悠地顺着山湾爬上来;我们来到珍珠兰茶业基地,连绵的茶地,一垄垄的茶树,让我瞬间穿越到当年日复一日的采茶岁月;我们夜游阿蓬江,喷泉随着音乐的旋律扭动,灯光下粼粼的波光更加五彩缤纷,让我更加怀念那八百里清江,八百里画廊……行走得越久,我也生出越多的感谢来,感谢黔江在城市快速发展中留住了这些乡愁的影子,也感谢这次机缘,让我一个邻乡的游子,在无法抵达故乡的时候与乡愁有了一次真切而温情的触摸,那清澈的江水、那熟悉的乡音、那山间的吊脚楼、那飞扬的山歌、那如虹卧波的风雨廊桥,都让我在那些日子不再感伤于乡关何处的追问。

“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2013年底,当这句充满诗情画意的语言进入了中央文件后,引发了社会各界最广泛的共鸣。在几千年传统文化的浸染下,几乎每一个中国人内心深处都或多或少保留着一份乡愁的情结,而随着城镇化的推进,又多了一份“故乡正变得陌生”的失落。风景触乡愁,触动的是对当下的反思和对未来的期望,当人们不再为斗米果腹而烦恼,当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都必须要寻找文化的支点和心灵的栖居,乡愁就成为现代人寻找文化认同的心理需求,上升到一个时代顶层设计视野之中。曾几何时,无论是黔江还是故乡,都当算是经济欠发达地区,却也保留住了更多的原生态,在新的时代发展要求下,成为一种新的机遇。

相聚离开总有时候,当离别的飞机冲上蓝天,再回望身后这片土地,青山绿水之间,有高楼大厦耸立如林,有公路铁路蜿蜒如练,也有一片片油菜花正在盛开,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金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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