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瓜儿

作者: 罗红梅2021年09月13日现代散文

夏至三更后,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到了,我们的童年有一大半遗落在这样的暑热里。最是恨不得天天在田野里逡巡,看蜻蜓与蝴蝶翩跹起舞,看苞谷的胡子慢慢长长,青青的李子藏在树叶下,勾得人口水长流。这时候,那田背上,垄沟里,偶有一缕甜香窜出来,令人鼻尖耸动,我们忍不住深深地吸气,像被肉骨头引诱的小狗似的,循迹而去。

那是一种只要尝过就会让人上瘾的味道。小时候,我曾在妈妈背上急得跺脚,听人说,那双小脚丫爆发的力,差点儿就把背篼底子给跺穿了,原来是地瓜儿熟了呀。“六月六,地瓜儿熟”,长溪沟的人把一种匍匐生长的野生藤蔓植物结出的果叫“地瓜儿”。

地瓜儿藤是有乳汁儿的,常绿,柔韧,长椭圆形的细叶片。春天,藤上会冒出些青春痘似的小点儿,和无花果一样,那是一种隐头花序,随着花轴膨大,把这些花序包起来,只留一个小孔呼吸。到了夏季,藤蔓上挂满青绿色的硬果子,顶端一个圆圆的肚脐,许许多多的花儿在里面开放。随着阳光增强,那果子慢慢染上胭脂的颜色,表皮逐渐变薄、变软,粉嫩的表皮上长着许多可爱的瘤点儿,像雀斑长在小美人儿的脸上。地瓜儿分公的和母的:母的很硬,没有水分,不能吃;公的成熟过后散发出浓郁的甜香,芬芳似蜜,几十步开外就可闻到,非常诱人。

虽说是季节一到就有扒地瓜儿的想法,但当真要我们回到土地上,去翻拣藤蔓,去寻找果实,却还是不太容易的事。一是怕热怕晒,气温越高,地瓜儿的香味越浓,也越容易被人找到,所以扒地瓜儿得选大晴天,习惯了空调伺候的身体怕是受不了那样的热了。再则,离开土地多年,哪条山沟哪根田坎会藏着惊喜,我们知道吗?而乡人们是不会告诉你哪根藤下结着果的,那是他们的秘密宝藏,只有与这片土地息息相关的人,才能顺利找到并尽情享用它。

地瓜儿也是认熟的,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说,你要是只想循着香味就能找到它,是不大容易的事。这天我们坐着车,在乡间公路上疾驰,后排一个人突然大声说:“地瓜儿,快闻,地瓜儿的香味儿。”我赶紧摇下车窗,深吸一下鼻子,嗯,是那股熟悉的甜美味道。下车后却发现,那两边都是深深的草丛,到哪里去找地瓜儿的踪迹呀?茫然四顾,我对路边正在嘻哈打闹的孩子充满了羡慕,地瓜儿藏在哪里,他们肯定知道。

还好,我有一个记忆力超好的朋友,她指着一个小山坡,确切地告诉我,那里一定有地瓜儿,并且还很多,不但多,个头也很大。

路是没有了,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葛藤做了真正的主人,它们是那么野蛮、霸道,又充满韧劲儿。我只得找来一根竹棒,把葛藤挑开,俯下身子,翻开地瓜藤,就看见美人痣一样的地瓜儿从泥土和腐烂的草叶间跳将出来,拿手指轻轻一抠,就脱落了。老人们说,一个地方只要看到有一颗地瓜儿,就一定有一片,果然如此。地瓜藤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窜得特别快,三年以上的老藤最能够结果。

左右腾挪,跪着,坐着,蹲着,一点一点地在土地上逡巡,一寸一寸地移动,我们发现,有许多熟透的地瓜儿破了皮,自行烂掉了,有些则被蚂蚁啃噬,做了小虫的美餐。而另一些尚未长大,青着个脸儿,倔强着,也许再来一两个大太阳,才会让它们的心变得甜蜜。所以,农历的六月间,即使是同一个地方,每隔两天,都能拣到地瓜儿。

太阳正烈,打得人生疼,但一颗接一颗的地瓜儿啊,又让人难以罢手,那不时冒出来的小精灵,仿佛在对着我勾指头呢。热得实在坚持不住了,我找到一小片儿树荫坐下来,但只要转一转眼珠子,就又发现一颗,圆滚滚的、粉嘟嘟的,令人欲罢不能,筋疲力尽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去翻拣。

小时候我只能跟在大孩子后面,希望从他们搜索过的地方再有一些新的发现。别看地瓜藤遍地都是,会结果的却不多,必须要在温暖潮湿的地方,比如石头缝、田背上、草坡里。所以,我从来没有这么尽兴地扒过地瓜儿,这一回,托朋友的福,她的这片秘密基地上,地瓜儿多得拣到手抽筋也拣不完。好不容易把葛藤下那一片翻拣完了,但朋友用手一指,看,那片葛藤下也是。“哎,不拣了,要中暑了,而且,盆子都装满了啊。”但我又忍不住叽叽喳喳:“这里这么多地瓜儿,为什么没人拣呢?”

“地瓜儿都是小朋友喜欢的,大人们才不稀罕呢。野地瓜儿虽然美味,却不能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啊。如今农村里小朋友少了,有许多是一放暑假就往父母务工的地方迁徙而去。现代人吃不了苦,何况终日里美食太多,比这好吃的还少吗?”朋友解释道。

野地瓜儿,美人儿额上的朱砂。它会带着快乐的情绪年年生长,哪怕熟透之后又烂在泥地里,那精彩的过程一点儿没少,奉献给世界的甜美一点儿没少,总有一天,人们会再想起它,如同想起自己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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