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雨纷纷

想起岛上的雨，就想起他。

建省之初，他在岛上摆饭摊谋生。

一只巴掌大的小火炉，炉口坐一把铁皮水舀，水舀里煮着二两一坨的杂面丝，这就是一元钱一碗的“人才饭”，海南的新特产。

在海口的每一条主要街道旁，都有数十个这样的饭摊。摆饭摊的人才们，多半就在街头风餐露宿，一派艰苦创业的生动情形。

我认识他纯属偶然。他的饭摊，就设在我投宿的客栈门前。我头一次去他那里光顾，正赶上他的饭摊破产……

这是名符其实的“最后的晚餐”。我数着碗里那几片葱花，心中感叹。那一夜，我陪他坐到天亮，风吹得满街椰树叶沙沙响，我感觉天空正在下雨……

而他，就是从雨城雅安来的。那是世界上日照最少的城市了，背靠二郎山，正接住了“地形雨”，每年要有二百多个降雨日。天漏了。这个依傍着青衣江的美丽雨城，于是矗起了一尊雕塑：《女娲补天》。

他说起家乡的雨来颇有诗情。来岛前，他在《青衣江》杂志社做过两年诗歌编辑。同是爱诗，我们越谈越深。眼下，他又要走进生命的雨季。交不够一月的房租，一应炊具只有拍卖了。他说：“是迫卖。在我们四川方言里，‘拍’和‘迫’是一个读音。”至此窘境，他还那么较真，生活得越认真，也就越累。我只有劝他找店主谈谈，再宽限几天。

转天，我在住处发现了他的一纸留言──

赵诗兄：

我要搬走了。租房正在落实。现在只好在外面设野摊儿。艰难的过渡时期呀！

一颗渴望成熟的梦幻

已在雨季里长成青橄榄

白天，我说我爱

夜晚，却在梦中轻声呼喊

──妈妈，我累呀！

诗弟 杨

1988年5月4日

我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从留言日期上才恍然而知：这一天恰是中国青年节。多少有为青年来到这个岛上艰苦创业，含泪而歌；之于民族，这是一群活生生的希望。海南虽有落后的现实，但不会再有落后的未来。

傍晚，大伙约好了要联欢一番，庆祝我们自己的节日。

雨，却不失时机地下起来，淅沥沥有如背景音乐，使晚会平添了一种韵味。

我们就聚在小屋里听雨谈唱，各诉身世，情到深处，大伙儿全都吼唱起来：“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回首以往的岁月，这当是我度过的最不平静的一个节日。难忘今宵，天涯海角情未了。而我转天就要离别海岛，踏上归程了。

我回到家乡的一个月后，就收到了杨的来信。信上说，他正当山穷水尽之时，有幸被海南一家报社聘为编辑、记者，终于有路可闯了。我很为他高兴，当下就想复信。可写什么好呢？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海岛夜雨时。然而，这些年我们经历的风风雨雨还少吗？唯愿能像流浪作家三毛的一本书的书名题写的那样：雨季不再来。

我就这么痴痴地坐着，不知不觉天已大黑。打开电视机，其时正播送着天气预报：“受台风影响，明天白天，我国南部和中部地区将有大雨，局部地区有暴雨……海口，大到暴雨……”我的心倏地一惊，哦，明天又是雨……是啊，人生的一半是雨，另一半才是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