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没有明天

写下这个题目时，我曾以为我是疯了，或者说我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可当我冷静地思考再三后，我可以慎重地告诉你：故乡确实没有明天。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天空在光与影的作用下，一半成宝蓝色，一半成铅灰色，大地在人为的作用下已然不长绿色了，阳光之下，荒草萋萋，毫无生机可言。在这样一个日子，我参加了一个远房堂弟的订婚礼。订婚礼在一个明亮的酒店大厅举行，当时高朋满座，我却鲜有认识，感觉就像自己在饭店里点了饭，却不能尽情享受，到处受着干扰与约束。

因为是亲戚，所以关于堂弟婚姻和这一年来的所为就像空气一样漂浮在这块不大的川里，人人都倍感亲切。比如他和媳妇是媒人介绍，相识还不到一月，就在这举办订婚礼了。而司仪却站在上面拿着一张红纸照本宣科：“曾经，我见证了你们从相识到相知，现在，让大家再次见证你们从相亲到相爱。”说到这，司仪故意拖了一个高音后戛然而止，下面的人很配合的就响起了热烈掌声。而我则看见自己身体后仰面带微笑，像在看一场限量版的话剧。

程序走完，便是新郎带着新娘认亲戚了，所到处推杯换盏，人情世故之娴熟让我瞠目结舌。我一直在想：许这就是世俗的力量吧，不管你会不会，等到了那天黄袍加身，人们一阵吆喝，尽管你不是赵匡胤，依然可以演好他的戏。

杯酒下肚，顿时人影憧憧，眼泪就像酿酒，不觉中斟满杯子，此时心疼地说不出，因为我想起一个姑娘。她说：“曾经也有人说他最喜欢我，可后来也离开得干干脆脆，曾经的喜欢就像泡沫一样碎了，我懂你说话的初衷，不过以后的日子还长，不要轻易下定论。”是的，也许她还会遇见爱情，可她已然开始怀疑了，因为她看见过太多的逢场作戏。而我依然会深爱着她，可时间走马，我已经没有了多少自信。突然想到村上春树说的，人活到二十六岁的时候死掉是对的，因为这时，爱情和梦想还基本完好。

大概是过年了，天空总不见飘雪。大地上所有的黑暗和人们所不想看见的事物，都像水泥地上的水渍和阳光下的阴影一样无处逃生格外地刺目。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人们都坐在村头的地上抽烟打牌，发着牢骚。他们说我们村东头的山，有一半被邻村赖走了，他们把自己的亲人埋在我们的山头，就说那山是他们的，我们村也没人敢出个大气。村西头的那块地去年还长着麦子，给人一眼的希望，今年上面除了车印外什么都没有。主人去找村里理论，村里领导反叫他掏了顾推土机平地的钱再种（推土机是村里顾得）。这好比一个盗贼半夜三更跑到你家行窃，然后你找警察，警察说你出了盗贼的工资再说。他们说某人把村里的钱吞了，说某人拿个照相机去老李家的危房上咔嚓两张照片，然后去给自己家报个危房改造，就这样空手套白狼，两万元就到手了。我听不下去了，便出来指责他们都是软柿子，于是他们告诉我另一件事。前两天村里的人都推举老王的儿子为代表，去县上告我们村某贪官，结果过了几天，来了个司法人员了解情况，这帮人眼睛睁得跟铜铃似的说着：赶紧把这坏种抓走，赶紧把这坏种抓走。

这两年我一直在外面，回家后爸妈让我去村里走走看看。于是我便挨家挨户地走了一番。是的，这两年经济确实好了，人们的物质丰富了不少。我看见三四岁的小孩都能拿着手机斗地主了，可见父母在这方面没少言传身教。这倒不是我关注的重点，因我喜欢看书，且目前也算是一个教育工作者，所以走进客厅我第一眼想看到的是书架。可惜令我很失望，全村六十多户人，我没有看到一家有。倒是他们急着问我在外怎么样？一个月拿多少钱的工资？找到对象没有？现在车方便了，只要能过日子，哪里的黄土不养人，你也别太挑。这连环炮般地发问，招招击中我的软肋。我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回家后我把自己的感受告诉母亲，母亲说人都只想着自己给自己挖钱，谁管这些，我们村的六年级都撤了，缘由是这边没有六年级学生，留着老师还要发工资。

听到这里，我不只是心疼，而是感到灵魂不安。我本想对母亲说自己想出些钱给我们村捐些书，可想想书捐了有啥用呢，谁会看呢，如今家家都有电脑。

在南方空闲之余，我会去山上走走，坐在山头上看着山下云蒸雾绕的日子，听着江水如呼吸一般起起伏伏。我会问自己明天在哪里，然后便自语地说到，明天在自强不息与且行且珍惜里；明天在天道酬勤与厚德载物里；明天在慎终如始与上善若水里。而今，到了自己故乡，我依然喜欢到山上走走。坐在山头上，我看见天空蓝若梦想万古不变；我看到光阴如尘，照在那白花花的土层上格外晃眼；我看见山川之下，屋舍如巢，人如蝼蚁。可是我看不见故乡的明天在哪里，如今人人都抱着“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态度，于是流传千年的土地就这样在谈笑风生里拱手送人了，如今每一个人都想做一个守财奴，只盼着自家儿女卖到四五十万，从不想羊毛都出在羊身上的道理，于是水涨船高，社会越是进步，村庄越是落后；如今人人都过着离不开手机的日子，这场景和百年前大烟馆里吞云吐雾如出一辙，他们都忘了“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血的教训，于是撤掉一个班级就像挪动一块石头一样容易。

如今我也到了结婚年龄。前两天去舅舅家拜年，舅舅问我现在在外面做什么，来年有何打算，对象是外面找，还是家里说时，我明显看见自己有犹豫躲闪和适当地往美好方面想象的成分。当舅舅指着我给哥哥做思想工作说，你以为你弟是干嘛的，他就是一个出去打工的，挣那些钱不容易时，我看见自己就像是一个俯首帖耳的奴才此生再无未来。这些瞬间，我已然被抽走了这一年在外所喝的鸡汤和打的鸡血，重新回归到了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娃的本质上来了，要直面三十万娶一个媳妇的惨淡人生。这时我有惶恐，我有害怕，我有内疚，我有羞愧。

人活到了一定年龄，对自己是要有一个估量的。是的，这一刻我重新估量了自己，感觉现在改变世界已是不行，但是改变自己

还是可以的，我告诉自己故乡是要用心去爱的，不是不爱不行，而是作为人都应该懂得，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理儿；我告诉自己亲人还是要善待的，不是为了一个好名，而只是为了图一个心安；我告诉自己朋友还是要去信任的，必要时要量力而行地去帮助一下，不是为了赚取什么，而是为了印证那句话：付出比得到快乐；我告诉自己善心还是要养的，不是为了别人的那一句谢谢，而是为了让自己学会分享与舍得；我告诉自己工作还是要慎终如始的，不是一分收获，一分耕耘，而是一分信任，一分感恩；我告诉自己梦想还是要坚持的，就把它当作与死亡长跑，尽头不过是倒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