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诚迎年

作者: 陶根阳2022年07月19日生活随笔

五十春秋早虚度,百半人生悟年迟。

住进城里年头越多,我越发觉得与年之间隔了一道无形的墙,如同置身于钢筋水泥包围中,只听见夜深人言语,不知是谁起五更一般苦恼。且不说平时家住对门人不识,就连逢年过节,相互都不串门,更何况过年还听不到那喜庆悦耳的鞭炮声!

城里人的年,就是一个时光节点,就是多了一个可以自由休息与游玩的长假,从没有倾城而出的盛大欢庆。那么,水荡人又怎样过年呢?

小时候,我有幸常听几位邻居老人围坐一处谈古论今讲故事。至今,我的脑海里还留存“先打头”水荡人过年的记忆碎片。

确切地说,从喝腊八粥开始盼年,到腊月二十四“掸尘”忙年,这仅仅是水荡人家唱响的喜迎新年前奏曲。水荡人迎新年,是从年三十的“辞先”开始的。等烧过纸、祭过祖后,人们才能贴门对、贴喜纸。在印刷品对联问世之前,不少人家都要请村里书法比较好的“先生”撰写对联。当下,在外做生意、腰包鼓起来的老板,格外重视过年贴门对,请人写对联时,都要带上一两包上好的香烟答谢“先生”。记忆中,过了腊月二十四,老家的“薛老先生”就越发忙碌了。“薛老先生”不是教书先生,可他字写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而且能依据乡邻的家境和需求,因人而异撰写对联内容,所以登门求他写门对的人络绎不绝,成为大潭湾过年的一个特有文化符号。

华灯初放时分,水荡人迎新年的重头戏浓情上演。

一家人欢天喜地团坐一桌,吃团圆饭,喝压岁酒。此情此景,其乐融融。

吃完团圆饭,男主人便开始做大年初一早上开门迎年的相关准备。女主人一刻不闲,先搓好大年初一的“早茶”——大圆子,再找出孩子们的新衣新帽新鞋子。安顿他们上床睡觉时,拿出用红纸包好的糖果、糕点之类,放到宝宝的枕头底下,把进入腊月就训导的过年禁忌又重复了一遍。叮嘱他们,天亮时听到爆竹声响,不准乱说话,自己吃些糖、果子之类,这一年全家人的日子就会甜甜蜜蜜。等孩子们睡着了,女主人就将所有人的新鞋子底面朝上放在床头,让大人小孩睡得一夜香甜无噩梦。等忙完这些,女主人就将家里角角落落再打扫一遍,一是要将旧年的晦气全部扫出大门外,二是因为新年第一天不作兴动扫帚,以免扫走全年的鸿运和财气。

“结灶”的时刻到了,女主人端上煮好的小圆子敬菩萨,祈祷他“老人家”保佑新年风调雨顺、家人幸福安康。此时,男主人也将点燃的火盆端到堂屋里,等女主人收拾完锅碗,放好用来“压锅”的生圆子后,就跑到外面燃放小鞭,一年一度的“守岁”就此拉开序幕。

参加“守岁”的,都是家里的成年男子。水荡人为何在这天寒地冻的除夕夜不上床睡觉?也许是人们为了图吉庆,怕夜里睡觉做噩梦;也许是院中正燃着斗香,家里点着蜡烛,水荡人家几乎住的是草屋、睡的是草铺,家前屋后又都堆着柴草,男人守夜或是为了防火免灾;也许是难舍流逝的岁月,父子兄弟围坐在火盆旁,喝着茶,嗑着香葵,回顾过往的得失成败,畅谈来年的生计打算。可这种世代相传、令人费解的“关目”,至今没有人能说出精准的答案。

火盆烈焰舞动,屋里温暖如春。三更天刚过,外面的鞭炮声渐渐地轰响起来。男主人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赶快叫一同“守岁”的老少爷们上床去睡“元宝觉”,自己则拿出一挂短鞭,点上一支烟或一炷香,神情严肃地打开主屋大门,小心翼翼地点燃鞭炮捻子,猛一挥手,将“开门鞭”抛入院中。只听得一阵“噼噼啪啪”的清脆声响,庭院里簇簇火星飞溅,缕缕青烟腾地而起,幸福的家门在这新年的第一个黎明中顺畅打开,一场喜迎新年的神圣而庄重的庆典正式启动了。男主人就像掌控这一年之中最为盛大的庆典司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地闪亮登场了。

喜庆的鞭炮声中,男主人从家里捧出一份“钱量”、一对“拜烛”和三张“黄元”。他点亮了一对红烛,焚烧着钱量和黄元,然后伫立院中认真地整理衣冠,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空鞠躬行礼。

我曾就此事问过许多老人,其中也包括我的父亲,此时此刻祭拜的是何方神圣。父亲他们回答说不清楚,还说“心到神知”就行。我从父辈们含糊回答问题的神情中,似乎读懂了这“关目”的内涵与外延。无需多问,这是上代传下代的规矩,存在即合理。试想,在那刀耕火种的岁月,靠天吃饭、朝不保夕的祖辈们,在困境中就需要用神话作为精神支撑。他们祭拜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水荡人捧着一颗敬畏而感恩的心,借助某种仪式,拜谢天地的恩赐,祷告神灵庇护天下苍生,祈求新年风调雨顺,渴望过上幸福的生活

想到此,我似乎明白,水荡人之所以这样做,不单是为了过一个丰衣足食的年,而且要把自己的梦想演变为虔诚至极的跪迎仪式。你看,男主人已拿出用红纸包裹起来的柴把子,在火盆上点燃了。他用熊熊燃烧的火把,依次照亮了自家的堂屋、房间乃至庭院和厨房,照亮了生活的角角落落,目的就是驱赶邪恶霉运,祈求新年的日子红红火火。

等做完这些“关目”,他又乐哈哈地给家人端上一碗红糖茶或果子茶,寓意新年生活的幸福甜蜜。家里若有新婚不久的儿子、儿媳,他还要特意准备枣子茶,祝愿小夫妻早生小娇儿,家里再添新人口,自己早抱大孙子。

大年初一,水荡里的女人是不下厨做饭的。除早上煮圆子外,一家人中午和晚上只能吃前一天做好的熟饭熟菜。一年之中,妇人只有过年这天是享福的,而男主人也只是这一天掌勺当厨。究其原因,还是跟过年的习俗有关。因为旧社会的妇人没有地位,是不能参加拜神祭祖的。试想,平日里不做饭的男人下厨后,能会出现怎样的情景。

迎接新年的压轴戏,就是敬菩萨。男主人煮好了大圆子,点亮一对大红烛,敬上三炷香,盛好三碗“圆子茶”,端到家神柜的中央,摆上三双红筷子,然后作揖拜请,祈求诸位菩萨享用。不一会,男主人就搬出长长的鞭炮和一捆爆竹,兴冲冲地来到院中燃放。

爆竹声声辞旧岁,笑语盈盈迎新春。从这时候起,此起彼伏的爆竹与踩街舞龙的喜庆锣鼓遥相呼应、声声唱和,芦荡水乡一派欢腾,洋溢着喜庆、欢乐、祥和的新春气息。

当一轮红日从东方地平线上喷薄而出的时候,大人们欢欢喜喜地领着孩子,去给宗亲长辈、亲戚邻居拜年……每当想起这些温馨感人的画面,我就会为之动容。什么时候,我带领家人重返故里,与乡亲们一起,像我们的父辈那样,以水荡人特有的虔诚,用极富厚重感的“关目”,去迎新纳福,将神圣而庄重的迎年盛庆得以世世代代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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