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 塞外 家

作者: 谦益2022年07月20日心情随笔

“我和故乡,在梦里,面面相觑”。 ——题记

1

我曾耻于承认自己是个西北人,忘记这种感情始于什么时候了,甚至可能远远早于我离开家之前。

每当和人谈及家乡,我总是莫名其妙地自卑,不太愿意说自己是内蒙人,而且必然要找补一句,我家是搬过去的,为建设边疆才扎根于此,仿佛不说这一句就会显得自己过于土气一样。可谁又会在乎呢?大家总是开玩笑说我家是草原茫茫,长天大云。可是,我几乎没有见过真正的草原,如果“城中草原”也算的话,也就是屈指可数的几次吧,而我的印象里只有无尽的苍茫和寒冷、煤炭燃烧的灰烟,还有永远明晃晃的太阳。

耻辱感让我努力变得和家乡不一样:我会常常修正自己本来就没有的口音,注意自己是不是又开始拖长尾音;谨慎地选择该吃什么,怎么和人谈笑风生;我曾经为同学们盛赞我像北京人而感到自豪,后来才意识到,也许他们只是把对北方人模糊的印象套在我身上,而真正的北京人只会对我蹩脚的口音嗤之以鼻;刚开始被问到骑马射箭饮酒摔跤,我还会略带愧色地说“不会不会”,可到如今我已经可以假模假样地讲一些自嘲的笑话满足大家的社交趣味;可无论如何,我都难以逃避内心深藏的卑微感,虽说英雄不问出处,可我只是个普通到会淹没在人群之中的平凡人罢了。

人真的可以抹去自己的“家乡”吗?我不知道。

纽约的自由女神雕像有个著名的象征意义:每个人都值得有第二次机会,每个人在这里都可以重新开始。尽管已经几个世纪过去,可我总觉得每天仍有冒着蒸汽的火轮船满载爱尔兰人、意大利人、犹太人,从世界的各个角落驶向这片新大陆。他们穿着硬领浆洗的白衬衫,外面套着耐脏的长风衣,头上是过时的宽檐礼帽,抱着因害怕而一声不吭的孩子,焦虑地望向那雾霭茫茫中影影绰绰的码头和自己无路可退的未来。我第一次体验这种情绪是在莫斯科机场,有那么一瞬间,我意识到身处在一个语言不通、文字不识的国度中,不可抑制的恐惧从头到脚浇灌着我——不是兴奋,不是激动唏嘘,是最本能的无助和恐惧。那个当下,19岁的我是想回家的,非常之想。也许对于生物而言,这是写进基因里的自然反应——留在最适合生存繁殖的地方,而不是四处奔波。

我是想家的,离得越远越想。可这种本我的想念与自卑的超我又是矛盾的,所以自我会把这种感情埋藏得很深很深,只有当黑夜深深裹挟,才悄悄展露出一角无法言说的思念。想念是耳机里不断循环的民谣,是大一悄悄发给高中暗恋过的女生一条简单的讯息,是冬日的一碗酸菜,是在钱穆先生回忆录里“至包头,食名菜黄河鲤鱼”一句下悄悄画横线,是所有不明所以的总和。他人见月思乡,我却总是怀念家乡那永远明朗的太阳,记忆里总是晴天,西北风总在耳边呼啸。

2

上班之后,举凡周一,我们都要去吃兰州牛肉面。两名同侪其实对吃还颇有讲究:二者家中都做过饭店生意,一个是广府西关少爷,一个是沪上老食客。尔等能在面条上与我达成一致,也是难得。每每食来,思乡情倍增。好的拉面店能讲究一清二白之类,更有毛细二细三细之说,可惜绝少能见予生蒜者。想小学时,家门口有一马保子面馆,青白二色的店牌,师傅头上戴白帽,肩搭毛巾,女眷围巾掩发,大厅正中“在河之舟”四字高悬。爹总是买两碗面,让老板自电饭锅里拾两个茶叶蛋,酱油色的蛋壳纹路浅浅复深深。娘则总买一小碟牛肉嗄饭,碟子是反光的不锈钢,锵锵镲镲宛如银盘。一大碗面端上,热气腾腾上扬,加醋,剥一瓣蒜放入(吃蒜防感冒,家人总是这么告诉我),红油里的白蒜瓣浮起,周围青绿的葱随波纹散开。

面馆不可饮酒,人人面前都是一杯深红的砖茶。闭上眼睛扒拉几口面进嘴,往日就丝丝缕缕吞咽进胃里。西贝的莜面有种妥协的软糯,小肥羊的火锅里煮出的是固化的汤底和冻干的羊肉,总是一碗拉面,把黄沙、北风、寂寞、辽阔,在我心里来回拉扯。西北人不善言辞,但是质朴、真诚,那都是沉浸在灵魂里的底色,像那浓郁的汤头。吃完面我总是不想说话,大脑里像抽了一根思维的烟,然后吐一轮淡淡的烟圈在冬日的空气里。无言,疏于表达感情,甚至总是默然,我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和记忆里家乡人相似的样子。又或许家乡人从不是这个样子,只是因为偏好而篡改了记忆?西北的荒凉深扎在记忆里,像是一片又一片寂寞的胡杨林。

那天和同乡朋友一起出门,朋友说在沪上最喜欢的莫过于秋天的玉兰花和路边的梧桐树。可我却往往分辨不清这些植物,我只能想起儿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母亲告诉我路两旁挺拔的行道树,唤作白杨。“你也要像白杨树一样,根扎得深,才能抗击风雨,向上生长。”儿时的我就一直记得这些话,简单,但深奥。小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回族姑娘,于是偷偷去读了一本《回族的历史与习俗》,了解了回族不大外嫁。若要外嫁,则不免要洗胃,并从此戒豚肉。尚幼的我总是一个人偷偷衡量肉和爱情,究竟哪样更重要?那时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爱,只是有点担心洗胃的痛苦。现在的我会怎么选择呢?我想我也很难回答,年纪越大,决定就越复杂。想要一杯砖茶,可手里又是一杯烈酒。家和远方,他乡与故乡,界线不再那么泾渭分明,他们交错重叠,互为表里。

曾经的耻辱感在渐渐消解,我想那多少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自视清高和无法抹去的孤独一同酿就的。我开始逐渐接受我是个普通人这个事实,就像接受我的故乡就是内蒙古这个事实一样,不再夸大,不再去扭曲,现实并没有幻想那么难以接受。西北于我,无法言喻,更不能诉诸笔下,爱之弥深,言之弥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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