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已杳

作者: 沐墨2022年07月27日人生随笔

没有店面,没有牌照,只是在街边随意摆了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个半封闭式的玻璃柜,透过玻璃可以看见,一些七零八碎的钟表零件,桌边一张板凳,板凳上一个戴着“海盗”式单眼显微镜的男人,动作熟练流畅,拆表、装表一气呵成。

这是我跑遍所有街道,找到的唯一一家修表铺。男人约莫五十来岁,头发泛白,稀少,粗黑的脸上纹路分明。我杵在一旁看他许久,直到他完成手中的工作。他问我:是不是修表?说着一边摘下他右眼上的显微镜。然后,他歪过头,细瞅我,那眼神里有长年专注定格下来的清亮,透彻,准确,而略带笑意的深深痕迹。

腕表表链坏了,虽然不是什么名表,但至少是一块对我来说很重要,也很贵重的表,它陪我走过十几年的时光,已然成为我身上的脉动。之前跑到表店,一条链子,一口价一千,修不修自己看着办。所谓“名表修理”从来都是徒有虚名。如今商家那点心思,只把手表当奢侈品来卖,谁还会想着去修呢?曾经作为手表制造大国的中国,最终没能坚守百年传统,让中国“机芯”永远地停止在了妄动和喧嚣的消费之中。

见到这个修表匠之后,我并不担心他没能力修好。相反,方才一阵观察,令我震惊,凭他那娴熟的技术,少说也是个匠师。真是高手在人间,深藏不露啊!就怕这高手也眼高,嫌弃我这表,非名贵的不爱搭理。

不过,见他那和善的脸,心里几分怯意烟消云散。于是,把腕表递上,说:您先看看,能修吗?

他接过去,瞄了一眼,说:这表虽然不贵,做工精致,造型也美,少见了。

当时我心里想,完了,链子断裂,表扣脱损厉害,又少见,那就更无力回天了。找不到合适的零件,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但是,他神色镇定,拿到表没多做思考,着手就修,仿佛一个钢琴家手指碰到琴键,一触即发,落音精准。他的手指指裂,因与钢表长期厮磨而略显粗糙皲裂,但这并不影响他在那么微小的零件间游刃有余的技术。即便是一处生存的缝隙,过着日渐式微的生活,他也没有放弃这门手艺。这是一种有信仰的专注,我投以十分的敬重。

他说,小时候家里穷,没上过几天学, 13岁便跟着师傅学艺——钟表修理。新中国成立初期,国产钟表制造盛行,人手一表,每家每户无论贫富都有挂钟,乔迁、结婚、升学都少不了赠送钟表的礼仪,一来钟表大众化,二来惜时进步亦是大跃进时期人们的普遍心态。因此,钟表修理这个行业,那时候是很吃香的。他的日常工作是更换电池零件、清洗、去锈、组装、调试、修复。这些工作看似简单,却需要心、眼、手妙到毫巅的配合。要将完全断裂的表链、表扣、表栓衔接得天衣无缝,还要将受损的钟表齿轮轴尖磨平,在不到1毫米的平面下镀钻,钻孔,有些零件极其脆弱,用力稍过都很可能毁了全盘。而这些,对于眼前这个平凡的修表匠而言,只是小时学徒时每天要练习的基本功。时至今日,电子产品叱咤风云,智能计时工具已远远超越了原始手表的便捷、精准,钟表修理业逐渐消失在人的欲望挤压下,取而代之的是日胜一日的机械翻新。

修理一词,在现代化生活中,变得越来越奢侈,修理匠们也不再等候上门的顾客,因为几块钱修理费远不够他们生活。提高收费标准,顾客懒得去修理,修理的钱足够买一个全新的。生活穷困,时代日新月异,传统不断被冲击,但他没有放弃,无争,无怨。这一坚持,就是40年。我知道,匠人的精神往往意味着固执、缓慢、少量、劳作,甚至是生活的潦倒与酸辛,但是这些背后所隐含的是一种有信仰的人生态度,专注、技艺、对完美的追求。我在他语气里,听不到任何对时代变迁的感叹和埋怨,有的只是不沉溺于物质和科技,个性质朴平静,散发笃实、愚执的美感。

我只等了10分钟,他把修好的表递给我,只收了我10块钱。这表一修,再次回到腕上,光复如新,竟有点不敢相认。原先破损的表链,折叠扣,非常自然顺畅地扣在一起,丝毫看不出修复之后的痕迹。表盘的指针嗒嗒地转着,腕上的时间在这一刻里慢下来,似乎为了迎接这一刻,已做了漫长的准备。如此一门手艺,是心与物之间的惺惺相惜,惜时,惜缘,一种情调,即人性之美。高尔斯华绥笔下的鞋匠兄弟,香奈尔的合作伙伴,一个乡间手工织带小作坊的老太太,《红高粱》里的酿酒的农民罗汉,无一不是守心之人,他们通过自己的手艺,告诉人家自己心里的想法,我眼中的世界,我精神的诉求。世界再嘈杂不堪,也不足以动摇他们对手艺沉静的敬畏之心。也许,你要说他们守成有余,创新不足,但他们任凭弱水三千,我独取一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坚持下来,成人之美,不厌其倦,没有比真情实意地工作,无需索取之心的付出更为愉悦的行为。此时,我想到自己的工作,需要春风化雨,潜滋暗长,需要柔软、丰盈和坚定的心才能去做的事情。可是,我却常常是多快好省,肤浅急躁,还时时抱怨自己只是个教书匠。现在想来,实难配得上“匠”这个称谓。因为我并不具备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美,也没有守心如一的专注以及纯粹简单的心境。

我望着腕上光复如新的手表,再看看依旧平凡的修表匠,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角落,被时代拨弄着,却有一种坚毅、温情、缓慢、自在自尊的美质,这大概就是一颗极简的匠人之心所呈现的独特风格。临走了,我回头问他:师傅,您怎么称呼?他一脸憨笑,说:大毛。果然俗世奇人,就连名字也透露着老派、浪漫的工匠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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