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事情

作者: 许锋2022年10月15日美文阅读

那是冬天的事。我小时候在东北生活,真冷,你要是站在雪地里不动,骨头都能冻酥了。但小孩子又不是木偶,怎么会不动呢?我们生活的部队家属院里有一口井,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吃水都靠这口井,自己压水喝——一根管子伸到地下,上头是一个呆头呆脑的铸铁做的圆家伙,我们通过一抬一压的重复动作,把管子里的气体抽空,把下面的水抽上来。一到冬天管子就被冻住了,要压水,先要提一壶开水,顺着管子浇,把里面的冰烫开,才能抽出水。有一天早上,没人注意,我悄悄溜到水井边,想舔一舔管子,试一试舌头能不能把管子里的冰化开。我半蹲在地上,张开嘴,果断地伸出舌头,管子仿佛有强大的吸力吧,把我的舌头粘了个结结实实,瞬间,一股寒气“沁人心脾”,透心凉。我感觉不妙,往回扽了扽舌头,可是,“焊”得很“死”。越扽,“焊”得越死,很疼。我要是再扽,结果只有一个,牺牲我那可爱的舌头。我知道壁虎的尾巴断了可以再长,但我不是壁虎。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纹丝不动地蹲在那里,挺着脑袋,张着嘴,吐着舌头,像一只仰天长叹的青蛙。连哭的可能都没有。在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天气里,如果再冻一会儿,我会成为水井边的一尊冰雕。我特别盼望有人来救我,可是大地白茫茫一片,孙猴子也搬不来救兵。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我现在还能写这篇文章,证明我的舌头还在——这是个错误的逻辑,我又不靠舌头写作。实际上,我很快就解脱了,但是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舌头上的一层皮不见了,永远留在了管子上。当我满嘴血丝呼啦地回到温暖的冒着炉火的屋子时,一家人吓了一大跳。我掩盖不住自己的伤,强忍着疼痛,诉说了刚才的经历。按照父亲的脾气,要狠狠地揍我一顿才行,可是,他是革命军人,不能打伤员。

东北的冬天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我的舌头虽然不幸遭受了一场“浩劫”,但是在那一天的前前后后,它主要的作用还是用来品尝东北的美食。黏豆包。夏天没多少人吃,冬天的时候家家都做,蒸了一锅又一锅,放到屋外去冻,冻成冰疙瘩。吃的时候,拿进来几个,上火一蒸,冰雪很快消融,豆包呈黏黏糊糊的形状,又不会黏成一团,蘸着白糖吃,真甜。里面的豆沙馅也很甜。前几天,我和东北的同学说起黏豆包,他很惊讶,问,你还知道黏豆包?显然,他一直当我是西北人。我是西北人,但幼时跟着当兵的父亲在东北生活,他是不知道的。冻豆腐。东北的大豆好,做的豆腐也好。家家都有小小的圆圆的石磨,女人都会做豆腐。一盘盘热腾腾的豆腐在风里雪里很快凝固,坚硬得像一块块石头,颜色也由白变黄。冻豆腐是东北人冬天绝妙的美味,炖骨头,炖白菜,炖酸菜,炖粉条,都可以放冻豆腐,那与吃新鲜豆腐完全是两种感觉,咬着很筋道,味道很独特,百吃不厌。

我们虽然顽皮,却从不开食物的玩笑,也从不无缘无故得凶狠。我们滚雪球,打雪仗,用的都是雪。就算谁被打中,被打破鼻子,流了鼻血,也没有谁跑回自家的院子抓起冻豆包、冻豆腐,恼羞成怒地狠狠地向伙伴儿头上砸去。

那样的冬天,南方人是不敢想象的,也想象不来,有的人一辈子甚至都没见过雪。我在南方过了很多个冬天,南方的冷,往往是阴冷,有时候阴雨连绵,挺难受。但是,我是见过“大世面”的冬天的人,比如我正在经历的这一年的冬天,着实有点北方的性格了,有强烈的风,街上的树还好,但我们阳台上的那些树摇得很来劲,在屋子里都能听到树叶摩擦发出的欢快的声音。窗外悬着的一股股凉气顺着窗户缝隙一阵阵袭来,吹到脸上,但不刺骨,很清冽,让人清醒。桌上的一杯热红茶已成冰茶,很好喝。

晚些时,我走在路上,竟然下雪了,不过,那是一粒粒的小雪珠,是“霰”,是唐代诗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的一句“月照花林皆似霰”的霰。我小心地捻着它,富于质感,柔韧且倔强。我用整个面孔承接了它,我整个人,从里到外,似乎都被漫天蕴蓄的雪珠涤荡得清清澈澈。清清澈澈的还有路边的花花草草,一棵棵树,它们虽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冬天,但是,很精神。

这时,我接到母亲的长途电话,她说,我看天气预报了,你们那里很冷。我说,怎么会呢?

我想让母亲来南方过个年,父亲已经不在了,她很孤独。我特别想让她来南方吃几顿我做的饭,还是我小时候她做给我们的,酸菜炖粉条,小鸡炖蘑菇……我不会做黏豆包,她要是肯教,我想学。天气好的时候,我想陪她到南方的草地上晒太阳。

只是,也许在她抵达南方的时候冬天已经绕走了;但冷与暖,永远是心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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