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脏控”的夏天

作者: 沈嘉禄2023年02月11日生活随笔

上海人素来小心,但美食当前却常常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比如动物内脏,医生严肃指出此为高脂肪、高胆固醇,最好不吃。嘿!却被某些人视作性命。本帮菜要是没有草头圈子、炒猪肝、酱爆腰花、糟钵斗等等,还值得我们念兹在兹?

草头圈子以猪直肠为食材,取其肥厚,洗净焯水,切段后下油锅,煸炒后去膻腥,加葱姜调料增香,转小火焖一小时以上,再改大火收汁勾芡。碧绿生青的生煸草头打底,堆上浓油赤酱的圈子,趁热上桌,筷子一夹,腴香难挡,入口即化。本帮馆子若是没有这道菜,就别跟人争江湖地位。

酱爆猪肝过去是路边饭摊上的杀饭神器,浓油赤酱底色,劳动人民顶风冒雨、砥砺奋进,需要油水来维持体能。猪肝去膜后切片上浆,旺火爆炒,临起锅前撒一把青蒜叶,是清寒日子的及时抚慰。

酱爆腰花有点难度,猪腰除净腰臊(这是关键步骤),利刃剞菱形网格,沸水一焯,绽放成一朵朵鳞片似的"腰花",再入油锅颠炒,可清炒,也可加冬笋片或青椒片。炒至断生即可出锅,趁烫入口,专吃它的嫩滑与香脆。有些本帮馆子还从扬帮馆子中偷来麻酱腰片这道名馔,"点击率"相当高。扬州饭店还在南京东路的辰光,每天要卖出一百多份,我曾在他们的厨房里看到四个厨师面对面地清理腰片,那是扬州饭店的黄金岁月。在此剧透一下,腰子除净臊腺后,还须在流水中漂洗一小时。这是厨师不会告诉你的秘密噢!

对了,白切肚子也是逢年过节必不可少的冷盆,在上海郊区尤其重视,焐熟后专取肚尖孝敬长辈,切阔条装盆,蘸虾子酱油,肥糯而弹牙。本帮白肚的厚实,胜过川帮麻辣肚丝的细碎。我上本帮馆子,以上几道菜总要选一二只解馋。如果人多,又臭味相投,那么再来一只糟钵斗。此物不好弄,非上海老饭店不能为。

糟钵斗是一道古董级的名菜,始创于清嘉庆时期,由浦东名厨徐三首创。清代《淞南乐府》有记载:"淞南好,风味旧曾谙,羊胛开尊朝戴九,豚蹄登席夜徐三,食品最江南。"这是竹枝词,当时的流行歌曲。后面还有注释:"羊肆向惟白煮,戴九(人名)创为小炒,近更以糟者为佳。徐三善煮梅霜猪脚,迩年肆中以钵贮糟,入以猪耳脑、舌及肝、肺、肠、胃等,曰‘糟钵头’,邑人咸称美味。"到清代光绪年间,老饭店和德兴馆等本帮饭店烹制的糟钵斗已经驰誉沪滨。一个世纪来此菜几经改良,遂成经典。厨师将香糟压榨成汁,加上好的黄酒和水调和成糟卤待用,猪内脏分批投入锅内文火慢炖,至内脏酥软后,加笋片、熟火腿、油豆腐等,再小火炖十分钟,出锅前兜头浇上一勺香糟卤,见滚即以深腹广口大海碗盛了上桌。在《舌尖上的中国》里,摄制组给了糟钵斗足够的镜头和生动的特写。

在孙甘露的长篇新作《千里江山图》里,不惜以自己的生命给敌人挖坑的一群地下党员,在风雨如晦、心神不宁的那顿年夜饭上,也吃了糟钵斗。

那么品尝内脏的滋味是否必须去本帮馆子呢?也不一定,上海街头的小饭店也有美妙无比的内脏美馔供食客以膏馋吻,炒猪肝、大肠煲的"点击率"都很高,肚肺汤也是糟钵斗的简化版。复兴东路大肠面馆天天吃客盈门,搬家后也盛况未改。

大肠与肺头这对"宝货",过去讲究点的上海人家是不进门的。为何?嫌其清洗起来颇费手脚,而且你在公用厨房清洗时,排场很大,左邻右舍看在眼里,当面不讲,背后未免讥笑。上海人以为只有吃不起大排蹄⻊旁的人家,才会靠大肠、肺头来润泽一下贫瘠的胃袋。我老家在卢湾区,菜场里有猪腰、猪肚,大肠、肺头却难得一见。以前,菜场的师傅说,大肠、肺头这种东西要过了苏州河,在药水弄、番瓜弄才会有人抢来买。这句话的含义上海人是听得懂的。

风水轮流转,今天大肠与肺头的身价刷刷蹿升。如今我在广帮饭店吃饭,坐下后问服务员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有北杏猪肺汤吗?若有,先来每人一碗,然后再问乳猪烧鹅。有一次去广州,朋友陪我到郊外一屠宰场旁边的饭店里喝猪肺汤,用刚从腹腔里掏出的猪肺、大肠和夹肝等下脚料煲成的汤,汤色乳白,猪肺软绵腴香,一碗下肚,通体舒泰。

与肺头一样,大肠也要整治到位。软酥而略有弹性,才是一副"好心肠".我与许多"内脏控"持同样观点:大肠不能洗得太干净,留点膻味,这是大肠的本色与风格。大肠没膻味,男人没脾气。

动物内脏宜在秋冬季节大快朵颐,但是上海人用糟卤帮衬,形势就柳暗花明了。糟肚子、糟圈子、糟鸭肝、糟鸭肫、糟鹅肠、糟鸡心等等,油腻不再,别具清隽,以冷菜形象出镜的糟钵斗据说也很受欢迎,"邑人咸称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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