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成了客

中秋节那天上午，我陪老郑回到他老家时，有薄薄的一层雾在飘荡，老家，似乎还以羞怯模样迎接游子的归来。

一头跪在地上的老水牛，正伸头舔刺槐树上的露水，老水牛一见老郑，深潭一样的目光怔怔地望住老郑。老郑蹲下，心里生起柔情，他想到了老母亲慈爱的目光。

六年前，母亲就走了，而今长眠在老家土地里。母亲生前爱失眠，而今终于叫不醒她了。

老郑的老家，是我老家比邻的一个村子。老郑考上南京的一所大学那年，我还在读高一，全乡轰动，老郑的父亲杀了一头猪宴请乡邻，我和母亲去了，乡长也来了，还在宴席上发表了讲话，勉励他学成以后报效家乡，他们那个村子里的魏村长接过乡长的话拍拍胸脯大声说："我这个位置，到时可以让出来给小郑嘛！"乡长呵呵一笑说，你那个位置还不行，至少是我这个位置。老郑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在南京一家机关单位，老郑做到科长那一年就辞职经商了，后来创办了自己的公司。有年老家修路，老郑捐了五十万元，我让记者写了一篇老郑的报道，把稿子发去征求老郑的意见，老郑回复：不要发。

今年中秋国庆同日，老郑早早地跟我邀约，一定回老家看看，睡梦里也在老家的山山梁梁上走啊走。三年前的中秋，老郑在南京城想念家乡夜空的月亮，我赶紧让乡人拍照发给我，尔后发到老郑的微信上，让老郑在秦淮河边的都市里，枕着家乡的一轮月亮进入梦乡。

中秋节那天中午，我和老郑在他一个表弟家吃饭，表弟用刚刚收割的新米煮了南瓜干饭。表弟媳做饭时，用上了煤气罐，老郑有些失落，问："不用柴火做饭了么？"表弟忽然懂了，吩咐妻子，用柴火做。土灶里的柴火欢腾着，燃得噼噼啪啪响，青砖屋顶上的老烟囱里，袅袅绕绕的炊烟漫到云层里去了。老郑深呼吸了几口炊烟的气味，咂咂嘴说，我想的就是这个味儿啊。

下午，老郑把从南京带回来的月饼、盐水鸭带到了父母亲的坟头祭拜。"爸，妈，我回来了。"老郑喃喃出声。老郑在父亲坟头点上一支烟说："爸，我今天陪你抽。"老郑戒烟多年了，他今天要陪父亲抽完一支烟，风吹来，父亲坟头的烟明明灭灭闪烁着，似父亲临空而降咂巴着烟。母亲生前喜欢吃老郑买回来的盐水鸭，说和老家的腊肉味差不多。

我问老郑，在老家住一晚么？老郑摇摇头，说得回城里去。表弟客气地说，哥，不要走，要不我杀一只羊。老郑说，不行，我得回城里去，我属羊，也不吃羊肉。表弟在家里养了百多只羊，还建了一个电商平台，吆喝叫卖老家的核桃、猕猴桃、羊肚菌等山货，去年，老郑和朋友帮表弟买了三万多元的山货。

一群羊在山地上走着，绿草起伏如浪，羊朝老郑咩咩咩叫着。老郑感慨说，它们都认得我啊。我点点头说，郑哥，我们身上，都还有老家的气味。

我陪老郑在村子里的老房子走走看看，那些老房子，似乎因为老郑的归来，在平日的黯淡无光里突然显得生动起来，在秋风吹拂中，咿咿呀呀打开了记忆之门。

回城路上，老郑在城里的大姐打来电话，说在酒店预定了一桌宴席，还在微信里发来了酒店定位，让老郑直接到酒店吃晚饭。

老郑要我陪他一同去。宴席很丰盛，外甥还拿来说是珍藏了二十年的老窖酒。席上，大家亲亲热热唠着家常，也有客客气气中的一丝拘谨。外甥不停地给舅舅敬酒。那年外甥买房差钱，大姐试探地问老郑，能否借点给外甥。老郑直接问了卡号，四十万元就祥云一样降落到了外甥的卡上。

宴席散去，大姐说，弟弟，今晚就上我家住。老郑说，姐，我还有点事，已在宾馆订了房间。大姐说，那好，你喜欢清静。

老郑一个人回了宾馆住下。城里是雾天，想像中的皎洁明月没有出现。老郑为微信朋友圈里晒出的月亮接连点赞，他突然感觉胸口生出一个黑窟窿，不知道啥东西能够填充那种发慌的空洞。

晚上，老郑做了一个梦。梦里，老母亲蹒跚着罗圈腿，扶着墙根磨磨蹭蹭着走过来，老母亲在责怪他，儿啊，你为啥不回家住，在外面住宾馆。

老郑从梦中惊醒过来，夜凉如水。第二天早晨，老郑对我说，他这次回老家，突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客人，以前母亲健在时回老家，无论如何也得在家里住上一晚，而今母亲没在人世了，兄弟姐妹之间由亲人变成了亲戚，热情与客气之中有了一种无形的距离。

原来啊，父母在，家就在，父母没了，一个家族一旦失去了老树根须下的簇拥，树与树之间，是彼此的颔首致意。这是老郑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