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难离

人生繁华如梦渺，半辈子顺风顺水的朋友，在该是求稳的年纪，忽然栽了跟头。

这一番栽得头破血流，没职位没权钱了，信赖的人落井下石，亲兄弟亦为钱反目。流落在外的日子，生死煎熬。干了半辈子保险箱里一般的职业，忽然生活没了重心和着落，有熟识的人知悉她的能力，愿意拉她进自己的公司做高管。

我说：“那也不错呀，反正天宽地阔，何必非要呆在这个地方呢。”

“你不知道，故土难离呀。——那天晚上十一点多，我悄悄开车回来，一进市区，眼泪就下来了……我就是个恋家的人。从小到大，一直在这里生活，没有离开过。再说了，父母年纪也都大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于无言。

是的，她是个深情的人，应该对生活了一辈子的故土怀有深挚情意，难割难舍。

触景伤怀，我想到自己。年幼时，惯看父辈兄弟相煎，年少时，随父母离乡打拼。穷乡僻壤不养人，考不上学就得一辈子打坷垃，哪个农家孩子不想走出去？所以，都拼命学习，目标是离开土地。城市生活，精彩总是别人的多，无奈总是自己的多。青葱鲜花一般嘹亮的年纪，我张开清澈眼眸，许许多多的暗影一如密密飞来的蝗虫，一番咬噬，瞬间荒芜……

“故土难离。”我反复在心里回放从朋友嘴里吐出的这个词，五味杂陈。

即便是中年遭逢如此不顺遂 ，她到底也是幸福的吧。纵使人在外，那回望的眼眸和心儿，到底盈着暖意，仿佛寒冬里脚上的一双老棉靴，是祖母戴着老花镜给自己做的，单是想一想，那情意，就叫人感觉暖流如注。或者，像家道败落的公子小姐，蒙尘是蒙尘了，一举手一投足，依然有掩不住的珠光和贵气。

大约，要我的朋友完全理解许多背井离乡人的苦痛与无奈 ，也是非常艰难的吧。所以，我沉默着，没有说，我跟她那么不一样，不恋家、性子里也不够热络的原因。

每年春节前后，看着电视上打工族潮水一般涌流，我的眼睛有一刻的泪湿，因为太明白背井离乡的苦痛，与其说他们背离了故土，不如说，是他们被故乡放逐。

冰寒雪冷的日子里，有时候，我也会纵容自己偷个懒，坐在暖被窝里看书，甚至吃饭。不得不下地，离被窝的瞬间，倍觉冷冽不堪承受。——故土难离的情愫，是否，与此相类？

前提，是要先得有个热被窝呀。如果没有，也就不存那个想头，反而不觉得这冬天有多么寒气侵骨了。无怪古代有志于天下的男儿，若娶了合心合意的娇妻，其母亲反而忧虑起来——只顾沉溺于温柔乡，英雄气都消磨掉了。

大丈夫四海为家，这气魄背后，想必，也是有苍凉和疼痛的吧。——果真胸胆开张到为生民立命，为天下苍生谋幸福，也就没有了这些小小悲戚，四海之地皆我家，天下之老皆我老，人生也就别是一番境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