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栀子花

作者: 茶乡组织(向卫华)[文集]2020年06月12日心情随笔

有天,寨上有人家盘媳妇,我回到老家。酒桌上,堂兄给我说起一个有关栀子花的故事。

记得儿时,家乡的老屋场的院子边,长有一株栀子花,长得亭亭如伞,枝繁叶茂。繁花落幕,夏日登场,每到栀子花开的时节,一缕缕幽香和着清新的凉风四处飘散,吸引着我们这些小伙伴们你掐一朵,她摘一朵,男孩子玩过后随便一丢,香消玉损,女孩子将花插在头发上,或用手巾抱起来,放在枕边,让芳香弥漫寒舍。一些妇女也来我家讨要栀子花,每到这时,婆婆总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迈动着一双小脚颤颤巍巍地张罗着。

这株栀子花是谁栽的,还是她自己迁徙来的?还是鸟儿衔来的种子落到这里后生的根发的芽?事隔这么多年,我早已经记不得了。但我记得,我有一位远房堂姐,她家住在上寨,她常来我家玩。堂姐的父亲只有两兄弟,有个在外地工作,家里也只有她一个女儿,显得孤孤单单的。而我家同爷爷的兄弟姊妹多,我排行老二,自然家里常常是鸡飞狗跳。

堂姐的父母曾在旧政府供过职,解放后回到人民怀抱,在县城小学任教,小心慎微,生怕被人抓辫子,“反右”那年,堂姐的父母所在的学校分了两个右派指标,让大家评议出来。在召开全校教师大会那天,堂姐的母亲因病没有参加,正当大家不知道评谁为右派时,堂姐的父亲出去解手,这时不知是谁嘟嚷了一句,这个时候谁离开会场,就评谁为右派,大家一听,觉得有道理,就齐声说,那就这么定了。这样,堂姐的父亲成了右派,唇亡齿寒,堂姐的母亲也成了右派,学校也就完成了右派指标,层层上报,层层批复,同意某某夫妻为右派,接到通知后,随即遣送回村。

那时,堂姐十七八岁,高中毕业后因受牵连,本来已经考起了大学却没有去成,只好随父母一起回村修地球。那时已经实行人民公社化,为了响应上级号召,大队准备筹办小学,但上级不派老师,这可难坏了当大队党支部书记的伯父。伯父连续召开几次队委会研究此事,有人提出让堂姐的父亲或母亲来当老师,参加会议的公社文教专干说,“教育阵地绝不能让阶级敌人占领”。伯父问道,哪怎么办呢?村里全是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识的大老粗,能让孩子们再当睁眼瞎吗?公社文教专干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退一步,那就让他们的女儿来当这个老师吧。这样,堂姐当上了村小的老师。

开学那天,和我一般上下年纪的孩子都来到学校,开始了“A、O、E,Y、W、U”的校园生活。放学以后,堂姐照样来到我家,搬几把竹椅坐在栀子花树下,给我们讲故事。堂姐的故事可多呢,讲了一个又一个,什么精卫填海啊,什么后羿射日啊,什么桃园结义啊,什么梁山好汉啊,还有熊娘嘎婆的故事……听得我如痴如醉。有一次,我问堂姐,你肚子里哪来的那么多的故事啊?堂姐说,你长大后就知道了。我问,我什么时候才长你那么大呢?堂姐摸摸我的头,笑眯眯地说,快了!看,都齐我肩膀了。我踮起脚尖,欲与堂姐试比高。

寨里那些异姓后生都喜欢堂姐,所谓喜欢,其实就是想娶堂姐做老婆,生儿育女,白头偕老。特别是我有一个表哥,他的父亲是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治保主任,表哥简直是堂姐的跟屁虫,堂姐一到我家,表哥就像从土里钻出来似的,立马出现在堂姐的面前,大献殷勤,搬椅子,冲茶水……忙得不亦乐乎。然而,那时的婚姻是讲“血统论”的,贫下中农的儿子怎敢娶右派的女儿做老婆?借你一百个胆子,你都不敢,这样,自然大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堂姐很苦恼,她的父母也很焦急,寨上像她一样大的女孩子,早已嫁人了,有的甚至都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嫁到寨上的媳妇年纪大都比她小。不过这并不影响堂姐的美丽,肤色仍像栀子花一样的白,体香仍像栀子花一样的香,腰肢仍像栀子花一样的柔,眼眸仍像栀子花一样的莹……冰心素雅洁自芳。

有天,老界山来了一个后生,在寨人诧异的眼光中,不卑不亢,风度翩翩的走进了堂姐的家。事后,听说那后生是堂姐读高中时的同学,是一个有海外关系的地主的崽,和堂姐一样也考起了大学,不过因政审没有过关。后生愿娶堂姐为妻,堂姐及堂姐的父母满口答应了。晚饭后,堂姐来到我家,对我说,明天她就不再是我们的老师了,那时我已经读五年级了,到秋天就要到公社读初中去了。我拉着堂姐的手说,我不让你走,我要你当我们的老师,以后我要娶你做我的老婆。堂姐微微一笑,说道,哪有弟弟娶姐姐做老婆的?说完,摘了一朵栀子花,插在头发里,问道,姐姐好看么?此时的堂姐实在是太美了,就像年画中的人儿。

栀子花又开了的那天,整个寨子都笼罩在花香里。这天,东方欲晓,霞光万丈,即将喷薄而出的朝阳将寨后的仙女山一带染得通红。这时,寨上来了一队人,抬着花轿,吹着唢呐,挑着彩礼,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前次来的那个后生,胸前带着一朵大红花。当天中午,堂姐坐着花轿走了。堂姐这一走,寨上那些后生一个个都蔫不拉几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神,仿佛魂魄被勾走似的。特别是我的那位表哥,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绝食了七天,后来是他的父亲破窗而入,将奄奄一息的表哥拉起床,从一个哺乳期的堂嫂那里讨来一碗乳汁,才救活表哥的命。后来,有家煤矿来寨上招工,表哥去了煤矿,从此再没有回来。这些,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堂哥说道这里,我问道,堂姐嫁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堂哥稍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堂姐嫁到哪里了,好多年,堂姐都没有回过家。落实政策的那年,堂姐的父母均不再这个人世了。清明节那天,堂姐和堂姐夫带着儿女回到寨上,在她父母的坟前栽了两株栀子花,随后来到我家。这是二十多年后我再一次见到堂姐,这时的堂姐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了,可仍然像栀子花一样美丽。我问堂姐嫁的那个地方在哪里,堂姐说,离这里很远很远,在高望界的一个深山老林里,只有二十来户人家。随后,堂姐说,以后她不可能再回老家了,希望我照看她的父母的坟墓。

有一年初夏,村里准备在暑假期间修缮村小学,这时,我已担任了村党支部书记,通过关系,我到高望界林场联系一批木材。一天,我来到一个寨子,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栽有栀子花,少的一两株,多的竟然有二三十株,枝叶郁郁葱葱,大小枝丫挂满了数不清的花蕾,如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把整个寨子都染白了。我从一户栀子花最多的人家路过,只见院子里栀子花落了一地,一位头发有些花白六十岁出头的妇人,正拿着一把修剪在一株栀子花下侍弄着,那栀子花树至少有三十多年的树龄,冠幅有一间屋子大小。妇人左看右瞧,把过厚的叶片剪掉,盯着花朵细看,似乎在琢磨着每个花朵绽放的时间。听见院外有人走动的脚步声,妇人放下手中的活儿,站起来朝院外一看,“啧啧啧!这不是二华?”于是,“二华!二华!”朝我喊道。我听那声音好熟悉,于是停下来,定眼一看,原来是堂姐。

堂姐将我让进屋,忙叫堂姐夫给我搬椅子,冲茶水。我环顾四周,对堂姐说,怎么种了这么多的栀子花?堂姐夫嘴快,还没等堂姐开口,就说了起来,你姐啊,还不是留恋老家的栀子花,她常对我说,一看见栀子花,就会想起老家,好像我哪里亏待过她似的。堂姐从地上捡起一枝被风折断的栀子花枝,拍打一下堂姐夫,笑道,看你说的,站在我们面前的可是我的老弟,你的小舅子,还不赶紧弄饭菜去!

从堂姐的话语中得知,落实政策后,堂姐的一双儿女先后考起了省城的大学,现在省城工作,多次劝说老两口去省城享享清福,堂姐夫有些心动,但堂姐不为心动。具体原因,是在餐桌上,堂姐夫有些喝高了时说的,你堂姐说,大地方有啥好的?整天闻到的是粘糊糊的汽油味,哪有咱山区空气新鲜,其实是舍不得院子里的那些栀子花,我说,省城也有栀子花嘛,据说栀子花还是岳阳的市花呢。你堂姐说,呸!那也叫栀子花?我看和塑料花差不多,无香无味的。乘堂姐收拾碗筷的时候,堂姐夫悄悄的告诉我,你堂姐多次在我面前提起过,说百年后想回老家,和她的父母埋在一起。望着堂姐微驼的背影,我的眼睛有些模糊了。

堂哥接着说,后来,寨上有几场红白喜事,堂姐来过,送过礼或烧过香后,便来到我家,坐一夜后第二天就走了,那时你还在乡下工作,加上你父亲还在,就没有通知你,这样你也就与堂姐错过了见面的缘分。现在,堂姐已经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不知身体还硬朗不?就像山中那熟透的泡儿,说不定风一吹就会掉落下来。说到这里,堂哥的眼眶里旋出了一朵泪花,像栀子花一样洁白透明。

时光老了,如同一棵忧伤的古树,长满了层层的年轮和斑驳的树痕。如今,老屋场已经不在了,栀子花也不知去了哪来,每次回到家乡,想起这些,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我站起来,在堂哥的客厅里打了几个转,然后走出客厅,站在阶沿上,眺望远处。我想,哪天等栀子花开了,我要去高望界,去看我的堂姐,去看那心比栀子花还要洁白的堂姐。

写于2020年6月7日

地址:湖南省古丈县委组织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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