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轴”城开封

作者: 鲁敏2020年06月23日心情随笔

走在开封市中心的中山路大道上,脚步委实不敢太重,呼吸委实不敢太粗,话音委实不敢太高。因为这是一座性格很“轴”的城市,不好惹,绝不敢放肆。开封建城迄今4100余年,八朝都城在此地繁华兴衰,可它就是这么一根筋、老派头、一条道走到底:4000余年的城市中轴线就从未动过一丝一毫!想想啊,4000多年,亚马逊河都变瘦了,北极冰山都移动了,动植物种都变迁了,人类基因都转化了,这一条街为什么就不动?这个“轴”真的已经轴到了世界境界了:全世界唯一一座城市中轴线从未变动的都城。

因此当你走在这样的一条中轴线上,我想你一定会跟我一样,脚步高高抬、轻轻放:你只要想到,这道边的路牙子上,曾经有魏国的车马歇下来饮水打尖,这路边老树的荫下,有后梁的汉子拭汗笑谈,这路边的高大店铺,曾出入飘动过宋朝男女的衣袂,响起过金锭碎银那悦耳的叩击声,你就真的没办法若无其事地高谈阔论举手投足。不免有点历史车轮辚辚而过之想,有上古血液延绵流淌之念,有前追古人、后望来者、当下躬逢之幸,更有肉身渺小时间庞大、忽忽流转却又止于此道之叹。

开封本地人,行于道上,夹杂在熙熙攘攘、大惊小怪的游客中,平静谦逊,笑而不语。他们拐个巷子,很平常的口气:要不去看看城墙吧。

一身古代服饰的导游姑娘说:“您猜猜?我们这脚下,共有几座城?”这竟是个问题?这还能猜的?莫非我倒要伸出一个巴掌来一一扳手指头?“不,您一个巴掌,可不大够用。”

六座。这平平整整、并无奇异的水泥地、柏油路与大理石下头,有六座城池。其叠压层次之多、规模之大,不仅在中华文明史上绝无仅有,在世界考古史和都城史上也属独一无二。

黄河高悬在侧,千古汹涌,数度堤决水崩。战火连绵,兵荒马乱,草民流离。时疫来袭与饥灾荒年。滚滚黄沙与风侵日蚀。各种你能想象到的自然或人为的,主观或客观的,时间与历史的,权衡与取舍的,都在开封的天空下、大地上惊心动魄地轮番发生过。繁华雄都,转眼成淹城、成芜城、成空城。这座城基,像是被神秘的亘古之手嵌入了一个惯性动作般地来回切换镜头。“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古戏文里的唱词,像是开封城的旁白与回声。可等一等,这可没唱完,“高楼塌”的悲凉哀吟中,倔强的开封子民,用生生不息的肉身凡躯又唱出了高亢裂帛的下面一句:“它塌了我再起。”

或也算是城如其名啊:开封,开封,封了我再开。因此这里不是庞培、巴比伦或迦太基,也不是埃及塔尼斯、秘鲁马丘比丘或印度桑吉。世界上那样多同样辉煌、同样骄傲的城邦旧址,而今只有残壁、古塔或墓群,有风蚀到看不出任何肌理的建筑群遗址,除了游客,那里已不再有人类吐纳的气息与体温。可是开封呢,不仅依旧,甚至更热闹,什么都发生了可又什么都没有改变,依旧红男绿女热气腾腾地耳鬓厮磨着。再怎么被封存,它也还是要重开河山重启日月地开。

正因为有了他们这种历朝历代、一以贯之的中原土性儿,就直到今天,开封城还是在原址上“折腾”,拆或挖呀建,然后呢,顺道儿的,还歪打正着地给这座顽皮又神秘古城挠个痒痒、变个魔术,让它在不经意间掀起一方小衣角,透露点尘封的往事出来。于是乎,人们看到,考古人员一次又一次地被拖到各样的城建或道路施工现场,并一次又一次地带来令世人惊讶和冲击的发现,在那些目前只能发掘到局部的横截面里,你会赫然看到这样的奇观:城摞城、墙摞墙、路摞路、门摞门、马道摞马道。简直就是叠罗汉、搭积木或俄罗斯套娃啊。真真叫人无以为叹、结舌穷辞了!

正由于这座城池及其子民们绝世无双的轴劲儿,我们才一方面拥有最古老的开封,同时又拥有着这四时行焉、万物生焉、活色生香的当下开封。

代表着这种惊若翩鸿、活色生香之最高形式的,则属清明上河园里的山水实景表演“东京梦华”。

梦华之前,一派平静山水,满满又空空。梦起,则声光电舞,目迷五色,耳听神曲,地动山摇,迢递不绝,幻化迷迭,实可谓堂皇之极,好像全人类自有创造以来的一切高大美好,都已召之即来!而终要梦落,于是挥之梦去,眼前复又是一派平静山水,万籁俱静,人去楼散,清月无载,空空又满满。回头细想一下,这一场大宋繁梦,曾经发生了什么,史官所记下的是什么,这里所表现和截取的又是什么?而再次折射到观者耳目之中的,又剩下些什么?历史无情,记忆截图与反复流失更是无情。整场东京大梦,不过也就是那几阙文人诗词,那几声炮火轰隆,那一团火烧宫闱,那半日市井宵小,那总角之交的背影,那婚嫁霞帔的大红:多么简洁而神圣的无情,无情到大苦大淹大义大喜。

灯火明灭,出了清明上河园,游客们往往会到夜市上去。宋以前的古人们,像处于精进的青年时期,一派清规戒律、正襟危坐,对享乐事务,或者不为,或者可为而不可言传。直到大宋,像一个自在的中年人了,成熟自信自在,于是有了非常多元的享乐方式以及多维度的夜生活。最起码,夜宵这一风气,引领至今,且越演越盛。有露天有室内,有烧烤有海鲜,炒凉粉牛肚串儿杏仁茶红薯泥。坐下来,点上几种,吆五喝六地吃上,齿舌安逸中,真有一种隔世穿越的恍惚,对面那灯影里忙活的卖食老者,他那灵活老到的手势,那一口好像闷着嗓门讲的开封方言,跟千年前,估计都没有走样儿,肯定走不了,因为这里是开封,因为这是一座“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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