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东的半径

如果说，浦西是上海的前传，那么浦东就是上海的后传。

但是，许多外埠人跟我一样，只去过繁华拥挤的浦西，没去过萋萋如野的浦东。这样的忽略反而是好事，让浦东得以隔江自守一份荒凉与疏离，也让浦东偏享了一百多年世外般的宁静与清逸。1990年，当它以上海后传的形式，敲响了书写的键盘，一个属于浦东的时代也就正式开始了。

光阴过陌，已然28个年轮，我与浦东曾谋过三面。

第一次来浦东，在1999年春夏之交。那是一次度假式的自由行，在江南转了好几个从未去过的水乡古镇，最后一站停在上海。以前去过的那些著名街区，自然都分别去温习了一遍，既是我对上海的一种消费，也是我对上海的一种尊敬。转完了让我眼睛放光的浦西，这才想起女儿的建议，她说，妈妈你别的地方可以不去，但你一定要登东方明珠塔。也是这个时候，我看到在外滩拍照的人，“长枪短炮”的，都把镜头对准了对岸的陆家嘴，那里除了东方明珠塔，还冒出了一座金茂大厦，它们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像两柄直刺苍穹的巨型箭头，让往日低在尘埃里的浦东，一下子有了曲折而突兀的天际线。

关于这次登塔的印象，大多碎片般淡去无踪了，刻在观光层壁柱上的几组文字，却始终清晰如初。字的内容，一是世界各国著名电视观光塔的名字和高度，二是每座塔与上海的直线距离。记得，观光层里设有好多台望远镜，许多人把脑袋贴在望远镜上，看外滩的建筑群，看上海高楼大厦的绵延和浩瀚。我一直在看壁柱上的文字。那么多国家，我只去过马来西亚，那么多高塔，我只看过吉隆坡的双峰塔。所以，那些没有去过的国家，没有亲见的高塔，无限地拉长了我的目光。然而，这又何尝不是拉长了上海和浦东的目光呢？以浦东的格局，以浦东的胸怀，在陆家嘴建东方明珠塔，绝不只是让你看外滩有多美，上海有多大，而是要让你看中国有多广，世界有多远。

再来浦东，正赶上2010年上海世博会。上一届世博会的主办国是日本，我恰好随大连记忆摄制组去大阪拍片。至今还记得，爱知县把各国场馆散落在山谷林荫之间，只是那山和树都太袖珍了，被偌大的建筑物撑得几乎看不到多少绿色。与爱知不同，上海没把世博园区安插在山谷里，而是摆放在黄浦江两岸。初知这个消息，我曾为上海捏了把汗，后来突然间想通了。这可能就是上海的胃口，再大的巨无霸蛋糕，都有足够的能力消化掉。说不定还是一种故意，上海不怕拥挤，上海就是要在拥挤的市区里开一次世博会，并且量身定制一句口号：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其实，世博会是一座巨大的露天卖场，一个国家就是一间商铺，店主们把最能代表自己个性的元素符号晾晒出来，以此招徕看客的眼球。据我所知，上海世博园区有150多个展馆，最美的独立馆群建筑，大多坐落在浦东。记得，我看了十几个国家馆，从A片区到D片区，几乎逛了个遍。我的惊异在于，十年前的浦东，那些国家和城市还是以文字的形式刻在东方明珠塔的壁柱上，如今却是以立体的方式绽放在浦东的胸脯上。一场在自家门前举办的世博会，在生理上改变了浦东与世界的关系，不再是引颈遥望，而是耳鬓厮磨。

最近这次来浦东，逗留的时间最长，看到的东西也最多。久违的浦东，既有我想象之中的熟悉，也有出乎我意料的陌生。张江科技城、外高桥保税区、洋山深水港、中国商飞、新场古镇、滴水湖……如果说东方明珠塔是初级版的浦东，世博会是中级版的浦东，如今我所看到的洋洋洒洒，鳞次栉比，就是高级版的浦东。

南汇嘴，是浦东之行最后一站。我听说，南汇嘴是一个会自我生长的地方。因为随着河沙不断淤积，南汇嘴也不断向东南延伸。现在的南汇嘴观海公园，就是海退之后生长出来的风景。

公园里有一尊“司南鱼”雕塑。单看那一尊雕塑，观海公园看似是为迷途获救的幼鲸而建，其实这只是一个由头，它更是为上海国际航运中心而建。具有指南针意味的司南鱼，不只是指引幼鲸找到回家的路，也指引上海和浦东走向蔚蓝的深海大洋。因为距司南鱼不远，就是“世界方位经纬纪念广场”，广场中心是一个石质的地球雕塑，四周立有十根大理石柱，上面刻有世界十大港口城市的方位，还有它们与上海的距离——

鹿特丹：世界性港口城市。位于荷兰西南、莱克河三角洲北翼，距上海10501海里。

纽约：美国东部世界大港。位于纽约州南与新泽西州交接的海湾内，距上海10567海里。

悉尼：澳大利亚港口城市。位于该国东南新南威尔士州海岸杰克逊湾和博塔尼湾，距上海4656海里。

……

有那么一会儿，观海公园内的大理石柱与东方明珠塔内的壁柱重叠了。一个在陆家嘴，一个在南汇嘴。一个在20年前，一个在20年后。一直忽闪着的那个直觉，此时得到了确认：浦东与那些著名港口和城市的距离，就是它看世界的半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