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东西塔对视

作者: 陈志泽2021年02月04日心情随笔

岩石是静默的。用岩石一块块垒叠的巨塔,而又一东一西遥相对峙,构成雄浑、悠远的意境,更是静默得甚至令它们周遭的一切也沉寂无声。我已是东西塔的老朋友了,来到它的跟前,仍常常要凝神屏息与它对视,体验着一种无言的深广和超然物外的气度,一种越是凝望越是难以解读的内涵。要不是绕塔飞翔的燕子在我的头顶“啪”地剪开双翅,塔檐悬挂的风铃忽然清凌凌洒落一串脆响,我怕是要在这一片无边的静谧里长久地沉醉……东塔叫镇国塔,西塔叫仁寿塔。人们却习惯叫唤它们“东西塔”,而不太记得它们的原名。

它们已经站立八百多年了。假若以它们的前身计算,则已是唐末至今。任你天旋地转、斗换星移,任你世态炎凉、尘嚣汹涌,它们就这么站立着——还要永久地站立。明代泉州有一次大地震,是想要扳倒它的,却只擦伤它一两处皮肉。二塔早已修炼得钢浇铁铸般坚强,青春不老,挺拔而俊美!

东西双塔皆为楼阁式仿木结构的石塔,平面八角,五层五檐。塔檐呈弧状,向外舒展,流泻出一片柔美;檐角高翘,挑起一天云霞;那“七宝铜”的葫芦塔尖直指苍穹,金子似的,日照下熠熠闪耀金光。每一层楼阁都开设四门、四龛。门、龛两旁雕刻武士、天王、金刚、罗汉等浮雕,须弥座束腰处,系列佛传图搬演着涸井狂象、童子求偈、太子出游、牧女献麋、三兽渡河、云岩狮子等佛国故事……西塔四层东北壁上那一尊孙悟空,从印度叙事诗《罗摩驾那》里腾云驾雾而来。它身穿一件直裰,脚著皂靴,头带金箍,脖子上挂一串念珠,腰悬佛经一卷,系一只葫芦,缚一只孔雀;它左手持大刀,刀尖上飘出一缕青烟;右肩之后,隐约有玄奘雕像……它叫学者专家好生惊奇:这一尊孙悟空比起《西游记》的孙悟空要早数百年!1983年7月,日本学者中野美代子伫立于西塔下,手指它惊呼:孙悟空生于福建……

如此神奇的塔,建造它,材料全是石头,真是不可思议。坚硬、笨重的花岗岩石,任凭建筑者切割凿刻揉捏组合,如同孩童玩沙土,建造他们出神入化的杰作那样得心应手!

东西塔的建造其实当然艰苦卓绝。传说为了刺破那一张网住泉州市区鲤城的罗网,使“鲤鱼”跃出龙门,东西塔的建造别无选择。那个时代,能有什么现代化的建筑设施、建筑技术!全靠能工巧匠的一腔虔诚和脚踏实地的苦干。泉州有条老街,离东西塔数里远,名曰“土山街”。传说当年东西塔采用“堆土运石”的办法逐级建造,运石用的“土山”直堆到那里,因而得名。一块块岩石,大则数千斤,小则数百斤,人拉肩扛,硬是从“土山”下扛上去,硬是像做家具上榫似地鬼斧神工将两座巨塔建造。史书载,二塔的建造还凝结着中印人民友好的情谊。东塔建造到第四层时,主持建塔的法权和尚坐化而去,到泉州讲授佛经的印度僧人天锡,义无返顾主持了后面的工程。二十二个寒冬酷暑,二十二个霜晨雨夕,中印僧人和劳动者为了塔的建成,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和汗水,他们把自己的生命也贯注到塔里……

巍峨双塔终于耸立在蓝天下。西塔44。6米,东塔更高些,48。24米。因了人们的期盼,因了美的创造和神圣的寄托,它们并肩而立。二塔相距200米,不远不近,须臾不离分而又不太密迩,静默中透出坚贞、悲壮和圣洁……

人世间许多江河滔滔不绝、流金焕彩、尽显妖娆。但江河有时泥沙泛起,有时干涸;江河有时那么焦躁、混沌、浅薄。青山则缄默无语。深沉而宁静,高大而简约。东西塔愿做青山一座矗立大地。它是人们用自己的双手捧出,寄托自己理想的巍巍青山。经历过峥嵘岁月,经历过雨暴风狂,它高高耸立,抖落下嘈杂和纷乱,凝聚着真知和真情……东西塔从不宣告什么、表白什么,它总是默默无语。它只是俯视着在它的脚下涌流的喧嚣浊浪;它也倾听,倾听那来自历史天空的梵音天籁和从它身旁飞过的时光的脉动和回声;它把连绵不断的思索沉淀在自己的心间,悄无声息……

有一回,夜阑。惆怅、凄苦的我独自一人游开元寺。我走向双塔。

天空幽蓝幽蓝,塔畔杳无人迹。此时,在这一丝风声都没有的静极的瞬间,我竟然听见东西塔心灵的交谈:

“真想你……”

“我也一样……”

“可我不能上前一步,那样我会倒下,会毁灭。”“你站在我的近旁,我已能感受到你的情意……”

……

声音低得再也听不见。哦,有风。可我依然感觉到,西塔的柔情凭借清风轻轻地,轻轻地抚摸东塔的脸颊,而东塔的蜜意随着月光的流水缓缓地涌动,弥漫到西塔的胸前……未曾料想,我得到了解脱。一种崇高的爱和自守,一种坚贞的永恒、纯洁的美丽从此在我的心中永驻。听到东西塔的对话仅此一回,后来,再无从寻觅。可我有时喜欢猜想,此刻,若是东西塔说话了,会说些什么呢?我会获得一种感应,什么荣辱悲欢,什么郊寒岛瘦,全都抛到脑后。

东西塔融入了人们的生活,这是一点也不错的。在游人的彩照里,在国家元首或是平民百姓一样的仰望的视线里,在哲学家、美学家或是普通的劳动者——甚至文盲,在老人或是孩子的梦境,在各种书刊、画册,在走向五洲四海的各种商品的商标上……东西塔呵,总是这样雄伟而亲切、坚毅而俊美、多情而庄重!

有一次到西塔畔的泉州画院看画展。不管从哪个窗口瞟一眼,塔都在你的身旁微笑;同画师们聊天,从办公室的那扇窗蓦地发现,塔已倾听我们多时。分明有性灵在四处飘逸。难怪,画院的画师们这样地下笔如有神。到那一带寻常百姓家去,从天井,从砖砌的小窗,也能一眼瞥见东西塔!在大街上——从东街大老远朝西望,在霞光的映衬下,东西塔变换了一下姿态倚天而立,这长长的连贯的东西街,宛若一条缤纷绚丽的走廊,东西塔就在你的前方,是你壮丽的终点。东西塔以它的独特的魅力、挺立的品格,无声地召唤我向它走去……从城市北面的屏障清源山眺望远处高楼林立的市区,即使是晨雾迷蒙、暮霭朦胧,你也能找见东西塔,在古城儿女的眼里它们永远闪耀光芒。最撩拨人心弦的也许要算从晋中平原向它了望。辽阔平坦的晋中平原为一帮从南面归来的游子展开了无遮无碍的视野。近乡情怯,更哪堪此刻东西塔深情远迎,默默注视!游子的泪呀刷刷直流,心要蹦出怀……乡关的标志,这就是东西塔吗?

人格的象征,这就是东西塔吗?

无穷的美的创造与挺立,百读不厌的大书,亲密的诚挚的朋友,这就是东西塔吗?

多少次,我与东西塔默默对视,努力寻求解答,但直到如今,我只能从心里感叹,我说不清、道不透东西塔静默的无尽……

欢迎投稿,注册登录 [已登录? 马上投稿]

阅读评论你的评论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

相关文章

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