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洗澡

人为什么要洗澡？听过最好的答案是因为上帝用尘土造了人，所以洗刷尘土成了人毕生要做的事，身体的洁净也是对原罪的救赎。洗澡让人清洁舒服，也如修行般让人“洗刷罪孽”，可谓一举两得，但于我而言，洗澡是我与父亲的共同记忆。

小时候怕洗澡。“看你的脖子都脏成垢痂啦，赶紧和你爸洗澡去！”母亲的话一出意味着一个美好下午的终结。那时候父亲很年轻，骑着二八大杠，把手上挂着绿色的洗澡篮，里面搓澡巾、毛巾、洗发水、香皂一应俱全，车筐里放着换洗的衣服和一张旧报纸，前杠上坐着耷拉着脑袋的我。

为什么怕洗澡呢？其实我怕的是父亲洗澡复杂的程序。旧报纸铺在衣柜里，衣服整齐地叠放起来，洗澡有泡澡、搓身、搓背、打肥皂等好几道复杂的程序，没耐性的我早就受够了。父亲单位浴池的水简直可以把皮烫掉，一般我只能在池边撩着水，听池中大人们说笑。

“泡完”后父亲会先给我搓身，那只有力的大手套上澡巾，粗糙的布面在我身上来回拉扯，因为没有下水泡的缘故，没有污垢下来，见状他会加些力气，疼得我左躲右闪，屁股上免不了挨上几巴掌。

给我搓得差不多了，一般都会听到一声：“老李，来，换着搓个背！”宛如天籁，拯救了我，自己把肥皂胡乱抹上一气，只要没有遗漏便大功告成。

待父亲回来，虽然告诉他已经打完肥皂，但他还是会检查一番，简直不胜其烦。验收合格后，我终于可以在池边玩水等着父亲了。

有一次，澡堂里就我们父子俩，父亲让我给他搓背，我像领了军令状一般不敢怠慢，仔仔细细用尽满胳膊的力气，父亲说：“中间那个壕壕多搓几下。”从那以后，每次我都会听到这句话，慢慢地它也成了我的洗澡口头禅。

当然，小时候洗澡也不全是“不堪回首”的记忆，每次洗完澡都到了晚饭时间，父亲总会在澡堂门口给我买上一个肉夹馍，那新出的饼子加上多汁的碎肉，至今想起来都忍不住咽下口水。

父亲说我筷子捉得高，将来一定离家远。

果然，读本科我在河北待了四年，读研究生又在苏州三年。没有了父亲一起洗澡却多了一群“狐朋狗友”作伴。本科的同学们都是北方人，生活习惯相近，洗澡时三五结群，玩闹说笑。

搓背通常用“石头剪刀布”决定，最先输的搓得最多，以此类推，最后一个赢家只需享受服务即可。

在苏州，同学中南方人居多。我清楚地记得大家第一次去公共浴室洗澡，我唤一位室友换着搓背，他一脸茫然：咦，你怎么还有这习惯，多脏啊！于是，在一脸赤红之下作罢。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敢叫他们搓背，自己买了工具凑合。寒暑假回家和父亲一起洗澡时，讲起这事，父亲笑着说：“南北还是有差异的，回来了，我就给你好好搓搓。”说着手上的力气加了几分。

生活的轨迹把我和父亲一起洗澡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

寒暑假回家，洗澡都在家里凑合，一般只有在出发的前一天才会和父亲去洗一次澡，那是我整个假期听父亲讲话最多的一次，叮咛从头至尾。

当我意识到父亲已经不再年轻时，回到了西安。可我发现虽然距离近了，但忙于工作反而回家的次数更少了。父亲告诉我单位的澡堂入不敷出关门了，他也开始在家洗澡了。

终于，在西安有了自己的房子，装了浴盆、有淋浴，叫父亲来洗澡，他只是答应，来的次数却不多。我把水温调得热热的，暖风开得足足的，等着父亲叫我进去给他搓背。

“工作要紧，但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父亲还是不厌其烦地叮咛着。

“差不多了。”我不耐烦地想匆匆结束。

“中间那个壕壕多搓几下。”

我鼻子一酸，看着父亲日渐松弛的皮肤，再也无法加上以往的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