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河长

作者: 黄康生2021年04月30日生活随笔

天刚蒙蒙亮,哑巴柯浩南提着一块写字板,骑上电动车,像往常一样出门,赶往小东江巡河。数年来, 柯浩南早晚巡河雷打不动,风雨不改。有人说,巡河不仅成了他的一种生活习惯,还成了他的一种生活态度。

踏着熹微的晨光,他绕着梅菉水闸转了三圈,随后在“水上人家”微信群里写下巡河日志:“江水变清了。”

在柯浩南的记忆深处,小东江曾是一条碧绿的河流。她从神奇的高州官庄岭里弯弯曲曲地流出,流过稀疏的月影,流过寥落的星辰,流过逶迤延绵的高凉之地,一路流向吴川,流入大海。小东江虽然“小”,但她却用永不停歇的流淌, 滋养大地,孕育文脉。

秀水天来,那一江碧水不知流走了多少个春秋、不知浮载过多少个梦想,也不知滋养了多少代父老乡亲。很多人都说,吴川人的一天是从小东江一尾鱼轻轻吐出的涟漪中荡开的。小东江既是他们生活开始的地方,也是他们梦想开始的地方。

柯浩南自幼在江边长大,靠水为生。40年前,他拿起船桨,划开小东江江水,开始自己的摆渡人生。水里来,水里去,他不消三年光景就成了浪里白条。后来,他带着满江的春光、满江的彩云离开了小东江。他走的那一天,小东江狂风怒卷,浊浪排空。

他走后的第二年,小东江就突发洪水,滚滚浊流裹挟着大量的泥沙奔腾而下,声若奔雷,气势磅礴。风仗雨势,雨借风威,那雨像倒海翻江似地下了起来。“轰轰轰——”伴随着轰隆的巨响,小东江在雨中溃堤。凶猛的河水瞬间冲毁房舍,淹没稻田,吞噬村庄。洪灾过后,留下的是满目疮痍,一江死寂……

河堤缺堤后,苍蝇、蚊虫、蟑螂飞了进来;脏水、污水、废水涌了进来;建筑垃圾、工业垃圾、生活垃圾也冲了进来。然而,更令小东江苦不堪言的是,沿岸小型炼油厂的油膜直接泄入。那时,每天直接泄入小东江的废油就有100多吨。很快,小东江就变成了一条“火水河”,大块大块的油膜罩着江面、江上四处泛着或白或黄的泡沫,只要划根火柴丢进去就能点燃。很多人都清楚地记得,浅水镇河段曾经被点着烧过。后来,有村民不小心跌入曾被火烧过的水坑中,皮肤马上过敏,手脚立刻长满红色成片疹子。而跌落坑中的牛则全身发黑,牛毛脱尽,很长时间都没法下地犁田。

一江污水向东流,载不动许多愁!那年夏天,小东江水质严重恶化,吴川境内32公里江水全变成棕褐色,江面呈油膜状和泡状。长岐镇岭头村村民因抽河水养鱼,结果所有鱼都被毒死。浅水镇杨梅村的十几头耕牛,曾因饮了江水而全部中毒身亡。

那年冬天,小东江水质持续恶化,不知从何时起,江面上浮现一条宽30多米、长约10公里的黑褐色污染带。北风吹过,黑污染区扩散至河心,污染辐射长度竟达2000米以上。沿线出现大片农作物枯萎,大批禽兽死亡,大量鱼类中毒。沿岸536名群众因误食受污染的鱼虾而中毒,10人送医院抢救……

“50年代淘米洗菜,60年代洗衣灌溉,70年代水质变坏,80年代鱼虾绝代,90年代身心受害。”小东江水质恶化速度之快,超乎人们的想象。

“誓把清流还人间!”湛江、茂名两地政府痛定思痛,联合打出了治理“火水河”的“组合拳”,联合打响了小东江的保卫战。

柯浩南主动请缨,回乡加入战团。柯浩南和许多百姓一样,对于小东江,始终有种难以割舍的情愫。他说:“水被污染了, 但江不能被污染。”一闻到小东江保卫战的“战火味”,他即辞去深圳一建筑集团董事长之职,策马回乡“参战”。

战火一直从高州蔓延至茂南,又从茂南延至化州,再从化州延至吴川。整条小东江流域战火纷飞,硝烟弥漫。

不负时光,一心向战。柯浩南很快就被任命为民间河长。

巡河的第一天,他就遇见一件永生难忘的事。癸巳年端阳节中午时分,柯浩南溯江而上,巡至下隔海河段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喊:“救命啊!救命啊!”情急之下,柯浩南奋不顾身地跳江救人。

柯浩南抓住女子手臂后拼命往岸边拖,但该女子一直挣扎,一直往深水区扎。柯浩南解开身上的绳子,意欲把女子绑到一起游,说时迟那时快,女子情绪突然失控,并把头扎到水里。由于浪高水急,女子瞬间被漩涡卷进桥洞。最后,柯浩南在桥洞边捞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捞到,体力严重透支后只好上岸。上岸后,他难过得痛哭起来。哭完后,他却突然得一场怪病,后进行了喉部切除手术后才保住性命。喉部切除后,他完全变哑了。妻子吴香秀悲痛不已,强烈要求他辞去民间河长之职。一说到辞职,柯浩南就要跟她翻脸、生气。他说:“绝不能让一江污水‘流’给子孙后代。”

小东江流淌的不仅仅是水,还有乡愁。甲午年谷雨时节,小东江一项承载着百姓乡愁的生态河道示范工程全面动工。柯浩南每天都准点到达工地,察看工程进展。见到河道上堆满工程垃圾,他即向施工队提建议。

因手术后不能正常讲话,他只能在写字板上写字,但施工人员对他不理不睬,还冷嘲热讽。他不依不饶,并在现场拍摄视频、照片,直送河道监管部门……

江水流日夜。柯浩南自变成哑巴河长后,早晚巡河依然风雨不改,早晚巡河依然雷打不动。每天清晨,他都会带上雨鞋、铁钩、网罩、铲刀、垃圾钳、塑料桶从梅菉水闸出发,逆流而上……

他骑一路拍一路,骑骑停停,停停照照。车至小东江永红河滩,江面上飘浮着成片成片的水浮莲,水浮莲中间夹杂着许多白色垃圾,水体散发着淡淡的臭味。

哑巴河长奋力挥动七齿耙,将水浮莲往清捞船上“赶”,不一会,就装了满满一船……

巡逻车沿着弯弯的河堤行驶,碰到有人在河里电鱼、洗衣服,他赶紧上前,靠着写字板劝阻别人,虽是无声的交流,但所有的含义都在彼此心照不宣中。

小东江夏日的天气,瞬息万变,三天两头一场大雨,浑浊不堪的黄泥水,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下游急奔而去。为了实时报告雨情、水情、工情及灾情,他常常冒雨巡河。那天,他在永红河段发现有头小牛掉进河里,他就一个筋斗跳进水里救小牛,结果牛被救上,但挂在腰间的手机却被洪水冲走了。

巡逻车在风雨中行进,车至长岐镇岭头村河段,他发现数十座养猪场已夷为平地。河边十个面积超半亩的排污池,也已闻不到臭味。

哑巴河长清楚地记得,这里曾是小东江污染最严重的地方,有连片九大养殖户。“生猪养殖污染治理百日会战”打响时,曾遭遇个别生猪养殖户顽强抵抗。养殖户说,拆除养猪场,就是断财路。

为了说服猪养殖动迁,哑巴河长踏破铁鞋、踩破门槛,可养殖户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秋天过后,哑巴河长不再劝说养殖户,而是天天带着工具,上门为拒绝拆场的养殖户清理畜禽粪便,不让污水流入小东江。哑巴河长天天顶着超过40℃的高温,在异味刺鼻的畜禽粪池里挥汗如雨,默默地坚持清理畜禽粪便。

一天中午,由于气温过高,加之过度劳累,哑巴河长突然眼前一黑,双腿发软,跌进了粪池里。拒拆户听到响声,马上冲过来将哑巴河长抬出粪池,急送到吴川人民医院抢救。哑巴河长苏醒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污水有没有流进江里?”“没有!”拒拆户含泪作答。几天后,康复的哑巴河长又带着工具来到养殖场,准备清理畜禽粪便。然而,在到达目的地后,却发现养殖场已“不翼而飞”——

傍晚时分, 哑巴河长弃车登船,沿江而下。木橹在弯弯的河面上悠然搅动,倒映在水中的石桥、青竹、树影、还有天上的云彩和飞鸟,都被这不慌不忙的木橹搅碎,碎成斑斓的光点……

早在三年前, 哑巴河长就自掏腰包购买了这艘长八米、宽一米二的墨绿色木船。每次划着小船巡河他都特别兴奋。如果发现河面有垃圾,就立刻用工具打捞。

不知不觉中,船已开至大屯闸段,见到江面漂浮着几块红色塑料袋,他手臂一挥,网兜一钩,红色塑料袋及袋里的垃圾旋即被兜起——

“风里来、雨里走、水上捞、岸上巡”,数年来,他和数万治污大军一起不知打捞了多少吨垃圾,也不知打了多少场治污战役,但他清楚地记得经过数年浴血奋战,全流域先后关闭规模化畜禽养殖场数千家,封堵排污口数千个,拆除村民自建屋棚数千幢,关停小油厂、小纸厂、洗涤厂、皮革厂、印染厂、造纸厂、电镀厂等重污染企业数千家。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经过”战火“的洗礼,这条灾难深重的“火水河”现已变成了一条“拥一泓碧水,抱一片绿洲”的生态江。

一江碧水焕生机,小东江“逆袭”亮瞎眼。如今,江上那幅“水碧山清画不如”的景致又回来了。江上江下,江里江外,处处是诗情画意的涌动,处处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诠释。小东江正以“一江碧水流日月”的气度,唱响人水共亲、人江共融的时代乐章。

小船沿江而下,两岸茂林修竹,江水碧绿。江边高高耸起的小洋楼似在诉说悠悠岁月和江河的变迁。

小船划至瓦窑村河段时,水已变得十分清澈。哑巴河长缓缓地抬起头,一行白鹭正从他头上飞过,一路啼啭,仿佛在歌颂江水的碧绿。

“巡河本来就是一种快乐!”哑巴河长用力挥舞手臂,仰头大笑。小船箭一样驶进了红树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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