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宫

作者: 沙爽2021年05月03日心情随笔

其时已是午夜。因为第二天一早要赶火车,我在洗漱睡下后突然想起,应该将出门要穿的鞋子擦净备好,顺便把另外的两双鞋子收进柜中。于是我爬起来走到门厅,取出鞋刷。就在我拎起一只高跟踝靴的刹那,藏身在鞋子底下的什么东西突然冲了出来,以一个生物在生死攸关之际那种惊慌失措的敏捷,眨眼间便蹿到洗衣机底下去了。

猝不及防,大骇之下,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否惊叫出声。心脏剧烈收缩,咚咚咚响如擂鼓,让我一阵晕眩。当大脑重新恢复运转,它首先否定了自己几十秒前做出的第一个判断——不,那不可能是老鼠,它逃窜时后半身大幅度摇摆,身体的厚度也远比老鼠扁平——那是一只壁虎。

因为洗漱时已经摘掉了隐形眼镜,我在这一番电光石火的遭逢中并未看清它的样子。多年的近视生涯,让我习惯于从模糊的视界里猜测并抵达真相。它的身长应该有十几厘米,那么问题来了:它到底是这里的原住民呢,还是不久前偶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此时我搬进这套房子不过一个月,而在正式入住之前,搬家和打扫卫生大约用了十天时间,在这期间我好像一直在开窗通风——这幢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老楼房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我始终没有弄清它到底源自哪儿。或许那是来自时间体内的气息,像腐烂的苔藓、沼气以及未及消化的蛋白质,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又危险又日常,又清晰又隐晦,像一个人和他家族中的难言之隐……或许,这只壁虎就是从敞开的窗子爬进来的,它肯定没有想到,这一番贸然潜入,让它自此沦为囚徒——入住之后,我便安装了纱窗,只允许空气从细密的网眼自由出入。

想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与这样一只不大不小的异类共居一室,并且在今后的时日里还将同居下去,我不禁深感世事奇妙。但是我不知道它的寿命还有多久,有无可能饿死在这斗室之中……经过这一番遭逢,它必然会更为小心地避开我的视线,它会在一个我无从发现的暗角悄然死去,庞大的微生物军团随即展开分工作业,将它的身体支离,甚至不留一点痕迹。那时候,我会不会觉察到这死亡的气息?很有可能,它会与这房间里原有的奇怪气味混淆在一起,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果然,它从此再也没有在我的视线中出现。

从此我需要反复回想那一夜,以确认它并非出自幻觉。但是翌晨我坐上火车去了哪里?我是不是该像一位朋友那样,保留下所有旅程的每一张票据,用以假想自己的每一次到达和离去?

在这个房间里住了半年之后,不知是我的嗅觉习惯了那种气味,还是我日常使用的香水浴液之类的东西产生了中和效应,总之气味不再像最初那样明晰和凌厉了,而是变得稀薄、混沌而暧昧。但是另一种可能则是,在不觉之中,我已与原本厌憎的某些事物融为一体。

仿佛为了印证我的猜想,春天将尽的某个傍晚,我正背对着窗户坐在桌前,突然感觉到些微异响。转过头,一只壁虎悄然现身,它伏在阳台的防盗窗外围着的铁丝网上,活像一只长出了四条腿的惊叹号。被突然亮起的灯光惊扰,它静止在那儿,身体保持着轻微的起伏和弯折,似乎寄望于我相信它已经死了。它的身长大约10厘米,双眼小如米粒。它显然并非是与我夜半遭逢的那一只,但是也不一定——惊骇之下,我的视觉系统完全可能将所见的物体进行下意识地夸大。或者我曾经打开过纱窗而忘记了随手关上,它趁机扬长而去,今日前来故地重访。又或者,它是我此前遇到的那只壁虎的孩子,外出捕猎的母亲一去不返,它在惊疑中独自成长。如今它终于有了攀爬到高楼之上的能力,于是循着母亲的召唤一路赶来——那是生物波还是低频音?有关壁虎家族的神秘通信,我们一无所知。如同我们不知道抹香鲸强大的声呐系统始于何时——当陆行鲸在茂密的草丛间拖曳爬行,它需要声呐吗?而作为鲸的远亲,小小的壁虎完全有可能拥有类似的才情。人类对整个生物世界的了解是如此有限,无论是对旷远的幽深宇宙,还是对近在眼前的轻浅尘埃。

我为它拍了一张照片。屏幕上的图像放大之后,呈现的景象十分古怪:楼下某单位大院里的灯光宛若一团橘红的火焰,炙烤着铁丝网上身形微曲的小猎物……按中国自古相传的神秘配方,这种生物曾经被幽禁在瓦罐里,以朱砂和牛羊脂喂养。直到它腹作赤色,通体透红,在农历五月初五这一天,将它的血点在处女的手臂上——这便是守宫砂了。

因为游走于屋壁捕食昆虫,壁虎古名“守宫”。是否仅仅源自这样一个名字,还是有其他的隐秘因由,它们被人类选中,化身为处女的守护者。点守宫砂的风俗,似乎自汉代而始,到唐代时,已有人专门饲养“守宫”用于市售,见于“巴西夜市红守宫,后房点臂斑斑红”(李商隐《河阳诗》)。然而物极必反,经历了宋代的盛行之后,当李时珍编撰《本草纲目》时,只能认定其真正的配方业已失传。而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所谓守宫砂,不过是故弄玄虚的心理魔法——那是无影无形的囚笼,既没有边界,也找不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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