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担

在我的老家至今保留着一根用过多年的扁担。

幼年时，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家里的体力活都落在了母亲肩上，当然也包括这根扁担，母亲用它挑水，挑粪，挑土，也挑着生活里的零零碎碎。

一担水，满满两铁桶近百斤。母亲蹲下身子，将扁担横跨肩头，就见她嘴角轻咬，皱眉用力，待颤巍的身体站立笔直，深深憋着一口气便挪开了脚步。巷子里，她扬着手臂，扭着腰肢，踏着强装有力的步子，努力奔向家里的大水缸。

母亲挑着重重的担子，脚步自然急促了许多，扁担在母亲的肩头有节奏的咯吱着。母亲走着，我一路小跑赶着，甚至也学着母亲挑水的样子，我扭着脖子，把一双胳膊一前一后举得平平。学着她刚挑起水的轻松，也学着她走着走着就满脸的吃力和硬撑起来的坚强，而且那表情绝对比母亲夸张了许多。有时我抱怨她走得太快让我怎么也赶不上，嘴里就嚷着“慢些走，咋不等等我”的傻话。母亲嘴角一直挂着笑，她笑得吃力。为了不影响她负重的步伐，母亲只能躲避着我的顽皮。现在想来，当年自己也太不懂事了，或许一个不小心，就会让体力单薄的母亲人仰桶翻。

我慢慢长大了，看到巷子里在井房里挑水的都是玩伴的父亲或者强壮的叔伯们，而女人还真没有几个。况且那时母亲消瘦，常常还有些病体恹恹。可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她忙里忙外，多少次从家里到井房，从井房再到家中的大水缸。我常看到母亲挑水回家时，额头上总会有豆大的汗珠，她没有和男人一样的力气，趔趔趄趄的脚步好几次都险些乱了阵脚。

“妈，歇歇吧。”我说。

“唉嘘！妈没事，妈还行，想当年我十四岁就给生产队里挑扁担担粪土了，这算啥，不累……”

母亲说她不累，一定是骗人的话。她的步子顾不得停下来，两只沉重的水桶随着她的步伐晃悠着，溅出来的点点水花在她的身后洒成一道线，就在这一行水花里，一定掺和了不少母亲从额头或鼻尖砸在脚下的汗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挑着一家人的琐碎事，也挑壮实了她的一双小儿郎。要是能夺下母亲肩头的扁担帮母亲挑几担水，成了我藏在心里的夙愿。

记得在我十五岁的一天，趁母亲不在家，我从家里挑出扁担和两只水桶，也参加到井房汲水的队伍中。井房里，有人鼓励着我，也有人担心我会不会挑，挑起担子又会不会走。学挑水，是那个时代农村男孩子的必修课。大人对我很照顾，我人生中挑的第一担水其实只是挑着两半桶水完成的。

根据自己的个头，我先调节扁担挂钩的长度，勾住两只桶后，再撅起屁股往扁担下钻。一用力，太猛了，前面的桶腾空了，后边的桶却纹丝不动。我再把肩头往后挪挪，接着起身，这回竟然把后面的桶荡得很高，连带着前面的桶身子一歪，险些将水都泼洒在地上。我的笨拙惹笑了井房里的大人们，有人过来帮我了，教我如何上肩，如何起身……看来这挑水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叔伯们的帮助下，我终于掌握了要领。肩头摸索到一个最佳位置，一只手轻轻护着扁担前端，身子一纵，起来了。我用护在扁担前的这只手摸索着两只水桶的平衡，前边轻了就往下按，前面重了再往上托，这样走路一下子平衡了。我伸长两臂，两只手紧紧抓着两端的挂钩，这样倒也更省了几分蛮力，我赶紧迈着小腿儿就往家里赶。

还没走几步，肩头就酸痛无比，腰吃不消了。先是腰弯曲了，接着胯也歪了，脚也不知该咋换步了，就连嘴角也“嘶嘶”呻吟着，抗议着……

“哎呀，我的娃呀，谁倒让你挑水呀！”母亲突然来到我的面前。她刚从地里回来，一进巷道就看到踉踉跄跄的我，赶忙冲了过来，想卸下我肩头的扁担。

“正长身体呢，这扁担把我娃压得不长个头了，那可了不得呀……”

我赶忙放下担子，笑着告诉母亲，其实只挑了两个半桶水而已。母亲看到才放心了，她还是想要夺过扁担，我紧紧拽着不松开。

“妈，您说自己十四岁都能挑起担子，现在我都十五岁了，咋就不行呢？”

母亲听我说着，也不再抢夺扁担了。尽管我有几个发小已经早于我学起了挑担子，可母亲还是怕我会吃不消。我挑上担子往前走，她就在旁边轻轻扶着扁担也扶着我的身子。又是一个紧张的十七八步远，我的肩头再一次痛酸无比，说不清是肉疼还是骨头酸，反正疼的地方很深，酸的地方也更深。我的腰又不自然地弯了，胯也不知该摆在身体的哪个部位。我咬着牙，瞪着眼，差一点就要扔下扁担。

母亲看出我不得力的样子，一边扶着扁担，再轻轻鼓励我：挑扁担一定要把腰杆挺起来，腰挺直了挺端了，身体的重心就成了一条线，肩上的重量就会轻许多。我听了母亲的话，昂起头，挺起腰，果然，没有先前那么吃力了。

这一天，我学会了挑扁担。先从开始的挑半桶水，缓一年再挑多半桶的水，直到我整整十七岁，便可以直接挑起足足一担水了，而且挑着水和村里其他青壮年们一样，走得轻松自如。

如今，农村很少有人再用起扁担了，但我会时常想起它。所幸，当年的挑肩并没有压矮我的个头，反倒是母亲说的那句：“把腰杆挺直了，肩上重担自然就轻松了”，成了我今生最受益的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