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之多的奇遇

作者: 刘荒田2021年06月13日心情随笔

春日,去东湾访友。车子在友人家门前停下,走出,右侧一棵柠檬树马上引起所有访客的惊叹:黄澄澄的果子挂在枝桠间,至少数百颗,个头又大,成了一幅梵高式黄与绿交错的油画。女主人幸福地叹气,说:“我常常发愁,怎样把果子送出去。”

与新旧朋友一起吃午饭,聊天。座中的睿智之士,天南地北地谈。远来的大学教授,嗓门带磁性,说到一位如今在纽约百老汇歌剧院红透半边天的男高音,30年前从国内来美,全副身家400美元,飞抵纽约,一下子交了280元房租。去一家中餐馆当送餐员,目标是赚250元作为路费,再往目的地休士顿一大学进修歌剧。一个星期过去,小费加工资够这个数了,向老板辞工,结清账目。口袋里揣着现款,兴冲冲回家。出地铁口不久遇劫,钱没了,好在匪徒没捅刀子。他回中餐馆重操旧业,赚到定额,放在贴身口袋,一路小心,到家门口,一把手枪顶住后脑,又没了。中餐馆的老板不再雇请他,因他太不安分。他只好在地铁站唱歌,一曲《卡门》响遏行云,这可是在国内演过多出西洋歌剧的出色歌喉,匆匆的脚步被绊住,不多的纸币和硬币落在地上倒放的帽子里。忽然,一位老白人走近,问,你是不是×××? 他说是,您怎么认识我?白人说,我在中国看过你的表演,把海报带回来,照片上有你。他把自身的难处告诉对方。老先生马上去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回来说,行了,那家大学接纳你,系主任给你汇400元路费。就此,他进入大学表演系。几年后,成了“百老汇华裔第一人”。

大家同声赞叹。粗看这位成功者的命运之链,促成他遇到“贵人”的,不但是先前有一面之缘的热心者,还有中餐馆老板、送餐的自行车,连同持刀、带枪的劫匪。地铁站的奇遇,是正负两面的合力打造的。

座中另一位朋友,他去年出版了一本自传,在上海举办了盛大的新书发布会。那是秋天。冬天,他回到旧金山湾区。一天,他领着国内来的朋友去半月湾游玩。景点里,一对说上海话的夫妇有点胆怯地趋近,问:“请问您是××先生吗?”他说是。夫妇交换得意的眼神,说:“我们早谈论过,来到加州,很可能遇到作者,这不?”原来,他们行前买了他的书,凭着封面上的作者半身像,竟在异国教人眼花缭乱的诸色人等中,把他认出来。这样的奇遇,几率多大?

一起吃过主人精心烹调的上海菜,大家在后院远眺波光粼粼的金山湾。一棵大树又引起惊叹。是牛油果树,叶丛间的果子,大如女性的拳头,翠碧如玉,密度比前院的柠檬树犹有过之。我问男主人。他说,少说也有800颗。我说,超市所卖的,是一颗一美元,有机的卖两元。他说:我们只拿来送人。说罢,以芭蕾舞演员的敏捷登上梯子,挥网兜摘下一颗又一颗。我们离开时,带走一袋金子般的柠檬,一袋翡翠般的牛油果。

归途上,“奇遇”这关键词纠缠不去,不但网状的人间,独立具足的大自然也不乏妙不可言的“缘”。梭罗《种子的信仰》一书道及,果实自身也主动“寻找”收获者:“笨重的椰子从高高的树上掉下来,砸在地上的声音很远都能听见。坎尼菲希树上的籽荚成熟后被风吹过,相互碰撞,发出磨坊里的嘀嗒声。而安的列斯岛上的格尼帕树的灰色果实成熟后从树上落下,在地上弹跳,发出手枪声。听到这些信号,当然不仅一位客人会跑来觅食。”

这阵子,阳光明媚,车外风声呼呼,恍惚间,我以为放在车后箱里的柠檬和牛油果向我们“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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