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

作者: 董改正2021年08月14日生活随笔

灶膛一般是砖砌起来的,一般有两个,有的是三个。一个炒菜,一个煮饭,另外一个烧猪食。灶膛一般是圆形,膛中正上方是锅底,灶膛里的火,舔着锅底。

喂柴又叫“捣锅底”,这是素朴的借代手法。寒季捣锅底可以暖身,并且,看着膛内柴火左舔一下,右突一下,甚或如一条十几米长的舌头顺着烟囱溜出来,舔一下干冷灰暗的薄暮,在心里完成各种想象,是很有趣的。除了视觉触觉幻觉之外,还有味觉,用流行的话说,就是“舌尖上的灶膛”。没有捣锅底体验的人,好处且与君说。

夏历九月,就可以烧山芋了,最好是线条匀称的,易熟。还有玉米棒子,方法同上。当然,马铃薯也可以。花生也可以,蒜头也可以。蒜头的亲属洋葱呢?也可以。于是,我推断,凡是埋在土里的都可以拿来焐。弟弟弄来几匹石蟹,问,这也算是土里的。我愣了一会,说,可以。果真是可以,比油炸的好吃。

从花生得出带壳的都可以,于是毛豆也可以,毛栗子也可以。弟弟从老太的鞋箩子里偷来一个鸡蛋,说,这也是带壳的。我迟疑半天,说:可以。拿火钳夹着,往灰烬里去的途中,鸡蛋爆裂了。一股鸡毛烧焦的气味。一家人都闻到了。小脚老太拿拐杖顿着地,骂道:“让我来!让我来!”弟弟毫不畏惧,拿着烫手的焦壳鸡蛋,左手腾右手,右手腾左手,来回倒腾着,还边走边观察老太的位置边挖着吃。他知道老太追不上他。

到了小寒之后,咸鱼晒干了,棍子穿着鱼鳃,挂在屋檐下。可以烤干鱼了。烤干鱼以长条参子为好,烤熟后骨头都是香脆的。那次我“拿了”三外公家的几条参子,喜滋滋地快要烤熟时,小舅来了。他说:“大外,我给你看小人书。”他真的拿出好几本,我就把鱼放在灶膛口去拿,待我回头,鱼和小舅都不见了,心知中计,便如丧考妣地在院子里打滚放赖。外公拿着竹棍追得小舅围着村子几个来回。三外公来到院子里,鄙夷地看着我,说:“还哭,你那鱼是谁家的呢?”哭声顿止。

烤鱼的火最好是秸秆,芝麻秆、豆秆、棉花秆都行,温度适中。松针的火“噗”地一声起,“噗”地一声熄,不好,但与焐山芋、土豆却是绝配。木柴火太旺,烤鱼是一下子就烧焦了。由于关心烤物与柴质的关系,就对各种柴火都有印象。绿豆秆子好,有一股香气,没弄干净遗留在豆荚里的绿豆,不时“啪”的一声炸响,然后就有一股绿豆的焦香,我喜欢这样的气味。松木容易点着“骨节”处吱吱冒油,松香四溢,觉得焖的饭都香。桐木不好烧,杉木的火寡淡坚硬,炖鸡是绝配。我还烧过牛粪做的粑粑,火苗微弱,蓝幽幽的,烧的时候会觉得在远古的郊外,在漫天的星光下。它适合煨稀饭。

由于我精通柴性,母亲做菜时,喜欢叫我喂柴,每到年前尤其如此。母亲在灶台上杀伐果断,而我也在灶膛边布阵排兵。三口灶膛都是燃着的,一口炖鸡,一口炒菜,烧猪食的那口也被洗干净了,司职做豆腐。我手拿火钳,坐在灶膛前,被灶火映得满面通红,影子在土墙上晃动着。伙伴们在巷道里疯跑,屋檐下冰凌开始凝结,谁家呼唤孩子的声音苍茫悠远。我给做豆腐那口灶膛支起了干柴,为炖煮的那口支了三根杉木,相互撑着,它们严肃不动声色地烧着,汤烧开了,一根就可以了,一火从容,灶膛就显得幽深空旷起来。炒菜的那口必须严阵以待,要因菜施柴,炒韭菜时,用松枝加松木;鸡蛋炒辣椒时,树枝加干草;如果烧汤,杂草碎柴就可以了。

这样一年又一年,十四岁那年,我离开了故乡去远方读书,从此离开了灶膛,喂柴交由弟弟妹妹了。母亲说他们贪玩,都不如我精通。一晃三十年过去,我一直都在煤气灶上做饭做菜。说实在的,煤气的确比烧灶方便得多,我心疼母亲一个人灶上做菜灶下添柴的辛苦,便给她买了煤气罐、灶,但她一直没有用过。她对这概念一样的火心存疑惑,更对它爆炸、有毒的传闻胆战心惊。她觉得,只有从草木上生出来的火,才是真的火,这样的火做的饭菜,才香、才安全。

今年中秋回家,我坐到灶膛前喂柴。母亲说,别弄脏了衣服,你带孩子去玩吧。我没应声,夹了一根细柴放在熊熊的灶膛里,看着火焰爬到它的身上,它吱吱地响着。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每听到木柴如此时,母亲说这是火在笑,明天要来客人了。有一次,我放学回来时,果真看见大舅妈倚靠在灶屋的门边,我怔怔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她。

起身添柴时,我无意间瞥见笑意洋溢在母亲核桃一般的脸上。她想起什么了呢?我坐在熊熊的灶膛前,火焰的红光又将我的影子晃动在墙壁上,恍惚那年,而我已人到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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