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种种

作者: 黄桂元2021年08月30日生活随笔

仿佛一夜间,“距离”显现出了诸多好处。以往大家排队,乱哄哄挤成一锅粥,加塞儿者得逞复得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如今面貌改观,安静有序,往大里说利国利民,也可视为疫情带来的“文明新气象”。能否天长地久,尚待观察,但至少有了共识和默契。毕竟病毒汹汹,就如在高速公路行车,谁也不敢拿“距离”当儿戏。于是,人们愈发相信,“距离”不仅产生美感,还能优化效率,降低风险。

“距离”与一个著名的美学命题挂钩,创意可嘉,据说“始作俑者”为现代诗人黄颖。平日里仰望夜空,遥不可及的月亮和星星,会让人想到蟾宫玉兔,真正登上月球,却是坑坑洼洼,满目灰尘,远非想象中的神话仙境。这个美学命题深入浅出,明白如话,颇具弹性,可适用于摄影、美术、建筑、音乐、书法、戏剧表演等一切艺术领域;即使深奥、博大、复杂如天文、地理和生物学一类,亦不例外。同时,“距离”也为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对话提供了灵感和视角。法国汉学家朱利安摒弃了德里达和德勒兹的差异观念,另辟蹊径, 以“间距”取代“差异”,使“间距”产生“之间”,用来寻求一种中欧思想研究的“共通”性,使之可以“面对面”,相互对视,各取所长。

寻常社会,一些智者处理人之关系有方,秘笈就是熟谙“距离”的伦理分寸。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古今各有解读,在我看来,里面就含有对“距离”的理解。于丹的看法是,“小人”指小孩子,是说女人和小孩子一样,过于宠溺会恃宠而骄,不理会之又易心生怨气;这里的“难养”,有难以相处之意,而不能固执于男尊女卑的传统认定。这也算比较靠谱的释义了。

鸿雁传书的古时候,交通的阻隔使人产生思念;思念升华为诗意,许多文学名篇应运而生。但“距离”也是双刃剑,特别是对缺乏耐性的现代人,“距离”便是“分离”的前奏。柏杨先生就惯用“分离”的秘方破解爱情迷局。他给老友支招,如果子女一时冲动,找错恋爱对象,粗暴阻拦会适得其愿,只需把孩子送去国外读书,与对方拉开时空距离,使其感情冷却,理性回归,便可达到拆散目的——若仍无效果,我们只有祝福了。柏杨同时提醒:“还是轻易不要用距离来测验爱情,这也是人性的弱点之一,没有几个人可以过关的。”

梅克夫人当年被柴可夫斯基的钢琴曲《暴风雨》倾倒,开始了与心中男神漫漫14年的书信交往。她始终小心翼翼地回避见面,在给柴可夫斯基的信中,她坦言:“以前,我曾热切地考虑和您见见面。可是,现在愈是被您迷住,对于互相见面的事,就愈加犹豫起来。”柴可夫斯基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犹豫什么呢?说到底,是对消失“距离”所产生的不确定深怀恐惧。

“见光死”的网恋,数不胜数。那么熟人又如何呢?一位著名的老作家曾提及,一次回故乡小镇,他与一路陪伴身边的发小同学聊天,道出一个深藏几十年的内心秘密,某女生是自己中学时代的梦中情人。发小同学听了,忙一指不远处,就是她——刚经过的一座小桥边,有位瘦小干枯、腰身佝偻的老妪,手牵一幼童正蹒跚挪动。老作家身子一震,背过脸,闭住眼,默默离去。不能怪男人是所谓的视觉动物,美因走近而离去,往往也具有普遍性。

“距离”这只神秘之手,对于人类美感的生长或毁灭,从来都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门。许多爱恨情仇,悲欢聚散,皆与“距离”关联密切。彼此不熟悉时,容易生出神秘感、好奇心乃至征服欲。终成眷属,柴米相伴,未必就是喜剧。正所谓“久居之处无美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天天腻在一起,彼此的汗毛孔被放大被显微,吃喝拉撒的生理循环系统,连同性格缺陷,一览无余,若缺乏智慧和包容,就只剩下庸常。这时候,分道扬镳就成了渴望重生的选择。即使多年友情,无边界地亲近,也会滋生芥蒂。有两位莫逆老友,儿女联姻成为亲家,本是锦上添花的喜事,却因家务琐事而被动介入儿女婚姻纠纷,致使关系紧张,终至反目。

“厨子眼里无伟人”,也是因为“距离”太近,角色模糊。于是,也就明白了,钱钟书何以拒绝外国女记者的见面要求;他的忠告是,品尝鸡蛋的味道就可以了,何必非要亲眼目睹那只下蛋的“母鸡”?个中深味,令人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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