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里的滚滚

特殊时期，需要减少外出，我已经几天没去菜市场了，非常怀念从前那些可以在菜市场里闲逛的日子。是的，我最喜欢逛的地方就是菜市场。以“吃货”自居的汪曾祺老先生说：“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菜市场，看看生鸡活鸭、鲜鱼水果、碧绿的黄瓜、通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每当情绪低落或是被孤独感袭来时，我就想去热闹的菜市场，感受真实、喧嚣、鲜活的生活。

在菜市场里，观看阿姨们的菜篮子，也是一件饶有兴味的事。我大约能估摸出她们会怎样捯饬出一顿好饭来，也能为自家的菜单增添一些灵感。遇见有人拎一串排骨，我会想，做道糖醋排骨该有多妙；看到有人的篮子里放着鸡肉块，一脸喜庆，我会想，她会做啤酒鸡还是可乐鸡，或是爆个辣子鸡？一家家的生计幸福，在我的头脑中纷至沓来。

我常光顾的那个摊位，供应皆是本地近郊的农家菜。大葱粗壮油绿，香菜矮短味浓，小青菜翠嫩悦目，萝卜朴实素洁，都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我挨个细赏，油菜素扒，萝卜和牛腩一起炖，再配些香菜，简直是绝了，再辣炒个土豆丝，掂量、浮想一番后，大半食材收入囊中。再转个弯，称二斤牛肉，在热气缭绕的豆腐摊上挑一枚豆香十足、汁水充盈的老豆腐。玉白雅绿朱红，尽兴满载而归。

现在的年轻人已不大逛菜市场了，理由很充分，在手机软件上订菜，迅捷，便宜，超市里也不乏缤纷、精致的蔬菜肉食。但老一辈人仍在坚守他们到菜市场去买菜的习惯，因为那里有人间烟火气。菜市场里有寿眉皓首的老爷爷，戴着老花镜修鞋补伞；从卖切面、饺子皮的店面里传出的轰隆隆的机器加工声响，夹杂在鼎沸人声里；买冬瓜、南瓜，卖菜的阿姨会利落地为你削好皮……

有时，不满足于逛家附近的小菜市场，我会不惜脚力，奔至更远的大菜市场。这里是生活荟萃之处、百相袒露之域、百姓汇集之所，人烟相接，水果含笑，菜蔬招摇，米面油茶，肉类海鲜，场域划分，齐整规范，既欢迎零买，又接待批发客户。人们被无边的热闹推挤着、浸泡着，感受着生活的暖意。卖菜人家也自有情怀，买卖扎实爽利，顺水人情能做就做。他们据守在自己的摊档小天地间，谋划生计，烹茶煮饭，也是一副热腾腾的小家模样。

逛了一座城市的菜市场，你才与这座城市有了肌肤之亲。每到外地，逛菜市场是我最期待的节目。云南丽江的忠义菜市场，是最让我难忘的。阳光烈而不燥，不遗余力地照着菜市场的每个角落，给奇花异卉、甜果土产、鲜菌火腿、野菜蜂蜜，笼上一层闪耀的金光，真是理想中万物生长、明亮的样子。站在这浪漫的人世间，我想起了在书中读过的一句话：“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我妈亦是个热爱菜市场的狂热分子。每天早上，天微微亮，就能听见妈妈窸窸窣窣地起床，出门去早市买菜。她一生没有停歇过，勤劳、朴素的品质一以贯之。她像一只蝴蝶，整天在菜市场飘来飘去。被家人“需要着”“麻烦着”，是她心中无上的荣光。妈妈还有一套引以为傲的菜市场人际学。对她而言，菜市场是个交友的地方。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她就能和卖菜阿姨相约逛街买衣服，或是欣然为对方的孩子当红娘。

在妈妈眼里，菜市场的菜永远比超市里的新鲜，菜市场的应季菜远超超市里胖胖绿绿、漂泊远来的大棚菜。在妈妈的熏陶之下，除了自来熟，和谁都能聊上几句之外，我还继承了她辨菜识肉的菜市场绝学。买猪肉，选膘厚、呈猪肝色的；豆芽根部白胖又短粗的，说明不是自然生发……我让这些原则，一遍遍地在脑中强化，直到谙熟，铭刻于心。

人生是很奇特的，当你身处父母的庇护之下，你只需勾着妈妈的手肘，贪馋菜市场里那刚出炉的米花糖，尽情地沉迷在那一口香甜中。而当你成人成家，为人妻、为人母后，妈妈会迫不及待地传授一些生活智慧给你。那一刻，你明白了，你要离开父母的那个温馨的家，去护佑经营自己的小家，笨拙地研习育儿、烹煮。传承，亦是一场分别。

想到往后余生，将与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厮守，将要常常地逛菜市场，我无比期待那些明媚、灿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