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饼

作者: 邹凤岭2021年12月09日情感美文

催春的雨,梅花渍香,山茶流红,麦苗绿润,湖色空蒙。

我跟着奶奶走过村头的木桥,看见迎春花开,金黄一片。新生的芦苇一丛丛,一簇簇。雨水打湿高高晾起的渔网,又顺势而下,细细地流进纵湖里。湖面上,远处白帆点点,正在追寻春天的潮声。雨停了,姑娘们来到河边洗衣淘米,牛乳般的泔水融入清清河水,消失在涌动的春潮里。春潮春雨,清流急湍,如膏似玉。

往前走,岸边被雨水浇出一片嫩绿,艾叶散发出清雅的香气。我学着奶奶的样子,摘下一片片嫩芽,闻到了那贴在锅里的艾饼的香甜。雨后积在艾叶上的水滴,从指缝滑落,“滴答”声响,融入了刚刚醒来的土地。

田间的小路弯弯曲曲,连接着村庄,直延伸到老屋前。老屋子是泥垒的墙,泥烧的瓦,泥砌的灶,连大门正面的照壁屏风也是泥做的。老屋子南墙上,以树枝竖起的窗棂与木板拼成的门楣上方,挂着菖蒲与艾条。枯了的枝叶,经过秋冬风寒,早已变成了灰褐色。轻风细雨,把这枯了的枝叶打得沙沙作响。声音夹着雨雾,穿透门前的照壁泥墙,消失在天地之间。

奶奶坐在老屋子门槛上,静静地听雨。她手扶脱去桐油的门框,所坐的门槛早被踩成月牙形状。那些年,奶奶的眼睛已看不见,但她能用心听雨,感知春雨如丝地下,听着细雨如绢,听得出神入化。

我看到了艾叶飘动的窗棂下,奶奶在清洗新采摘的春艾的身影,听到石磨“吱吱”转动的响声。这石磨由两块尺寸相同的短圆柱形石块做成,直径约莫40多厘米。下扇石磨安放在磨盘上,上扇石磨上有个磨眼。磨拐是用门前大楝树的叉枝做成的,一端连接在上磨上,一端用绳索系挂在灶房屋子横梁上。奶奶推动磨拐,石磨每转动一周,我就往磨眼里添加一小瓢碎麦粒。随着石磨的一圈圈转动,细面就落在了磨盘里。奶奶用这磨出的面粉,加入焯过的艾叶,使劲拌匀,然后做成小饼形状,贴在烧热的锅里。灶火红红的,慢慢地煎着艾饼。随着木制锅盖下滴进铁锅的水溅声, 热气带着那艾的香、面的甜,飘向村落。

我们原先与奶奶同住在老村上,分家立户后,父母就带着我住到了老村河西,耕种那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从此,我的家与老村子各居大河东西岸,这之间的两里多路程,成了我一遍遍走不够的路。

分居后我第一次单独去奶奶家,是在还未上学的新年。奶奶见到我,打开那老旧的木箱子,从箱底下摸出簇新的一角纸币钱,又从门楣上撕下一片红喜纸,包裹好,放在我贴身衣袋里,说是给我的压岁钱。那时,挣一角钱也不易。父亲一个劳动日的工分值,也就两三毛钱。就在她打开木箱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一支黄亮亮的竹笛,红线系着颗玉心佩。这竹笛,是爷爷生前留下的。

又一年,遭遇连续自然灾害,乡亲们食不果腹,连野菜都不够充饥。清明节前几天,奶奶戴起那块已多年不戴的玉心佩,去了一趟老镇上。回来后,变戏法地做出了艾小饼。清明节那天,我跟随奶奶去上坟。做完祭祀仪式后,奶奶给了我一块艾小饼,将剩下的全都分给了跟我来的孩子们。

奶奶上了年纪后,父亲接她来我家住。风轻轻地吹,雨细细地下个不停,父母去了田间扶犁翻地。那些日子里,奶奶总躺在床铺上。我听得门楣上枯艾和菖蒲被风吹出的呜呜声,胆怯地来到奶奶床前,偶见奶奶脸上浮现出少有的红晕,赶忙伸出小手抚摸奶奶的脸。只听得奶奶在声音低沉地自言自语:“好你个外人,又吹竹笛了,真好听!”

从那之后,奶奶再也没有下过床。黄昏下,母亲打开了奶奶的旧木箱,拿出了大红的“喜衣”。红红的色彩照亮了满屋,红红的霞光驱散了连下数日的阴雨。这喜衣是奶奶亲手一针一线缝制而成的,衣上绣着深红与浅白相间的莲花图案,是那样的纯朴与高洁。顺着喜衣,我看到了那支黄亮的竹笛,却不见了系在竹笛上的玉心佩。母亲翻遍了木箱底,也未找到玉心佩,赶紧走到奶奶床前,贴在奶奶耳边问:“那玉心佩呢?”奶奶不言语。母亲说:“这玉心佩是要给您老人家带走的。”奶奶用微弱的声音说:“我走了,还带这东西做啥?”

我家祖辈以农耕为生,奶奶更是清贫一生,却养育了父亲他们兄弟姐妹多人,实属不易。家里原本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唯一的玉心佩,也是奶奶的“奶奶”传下的。最终,奶奶都没说玉心佩在哪里。而奶奶那慈祥的脸庞,还有门楣窗棂上那飘动的艾草枯叶,却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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