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嗜

作者: 张明军2022年01月10日生活随笔

其实,我对粥一直是很有好感的。我是20世纪六十年代中叶生人,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我们真是生不逢时。虽然到了我们出生时,国家刚刚熬过三年自然灾害,不至于还饿死人,但食不果腹确是常有的事。那时候的粥于我而言,虽属被动之嗜,却有续命之恩。

中国人吃粥的历史源远流长,王侯将相,布衣白丁,孰能无粥?当然,不同的人对粥的感情是不一样的。豆粥在斗富的石崇是一种移花接木的炫耀;对“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则是一个愚蠢的笑话;而于“断齑画粥”的小范老子,则成了一种清廉的情怀。那碗白粥,在落难的汉光武或西逃的慈禧眼里,亦不啻为解饥大餐。

《煮粥诗》中有“一升可作三升用,两日堪为六日粮”之语,吾之感受,庶几与同。我记事后,最难过也最常见的就是吃不饱。虽说生产队的口粮是按人口发放,但由于我家人口多,劳力少,常年超支,生产队克扣口粮便是应有之义。一年之中,除了发秋粮的那几天能吃个实在肚子,余者均为半饥。那时候我就觉得,能吃饱肚子是天下最为幸福的事了。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为了让儿女有个饱肚子,我的母亲可谓殚精竭虑,想遍了法子。因此,儿时的我虽然未曾啃过“观音土”,但确是遍尝“瓜菜代”。填饱肚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喝粥,“有客只须添水火,无钱不必做羹汤”。其实,我们家并不是一日三餐全是粥。通常的做法是早晚粥,中午煮饭。当然,无论饭粥,很少是纯粹的,都得掺大量的菜蔬:山芋、青菜、胡萝卜、南瓜、芋头等。困难的冬季或青黄不接的三春天,锅里很少见米,一日三餐几乎都是胡萝卜打滚。

在所有的粥中,我比较讨厌胡萝卜粥。可能是吃这种粥太多,时至今日,我只要闻到胡萝卜味,总不免心里“作犯”。平常吃得比较多的是菜粥和白粥,菜粥就是在粥锅里掺一把切碎了的青菜,再加一点盐,淡淡的咸,有味。我们家的白粥比较稀,一碗白粥一大半是粥汤,既不经吃,又不熬饿。近人有作《嘲薄粥诗》:“薄粥稀稀沉碗底,鼻风吹起浪千层。有时一粒浮汤面,野渡无人舟自横。”近乎写实,并非夸张。

在粥类中,我最喜欢的是米公式子粥。公式子是对米或麦的二次加工,比米麦碎,比面粉粗。在公式子粥中,米公式子算是比较高级的。麦公式子又分大麦公式子和小麦公式子,大麦公式子过于粗糙,难以下咽。小麦公式子是三春天的家常,毕竟,米公式子在一般人家是比较金贵的。吃公式子粥得有点技巧,一碗滚烫的公式子粥按正常的吃法是难以下口的,得嘴贴碗边在吸的同时慢慢地转动手中的碗,这种吃法既不觉得烫,又可以快速地食用。每逢家里汆米公式子粥,我都得吃两三碗,临了还得用舌头或弯起食指把碗中舔刮得溜光干净,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碗来。

在那个年代,吃粥是因为粮食紧张,不得已而为之。三碗粥下肚,一时“软饱”,并不经饿,故里下河有民谚“跨个缺子三碗粥”的说法。一年之中,我们家很认真的煮粥只有一次:腊八。母亲煮的腊八粥内容丰富,有青菜、芋头、山芋、茨菇、胡萝卜等。有时,母亲还会放上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几个红枣,物以稀为贵,我们在盛粥时,就会紧觅它的芳踪。每年的腊八粥量是很大的,满满一尺四锅,每个人都可以放开来吃。冬日暖阳,那碗香气扑鼻的腊八粥是那么温馨和美好,它温暖了我的童年,我的乡愁,我的人生

其实,粥之嗜者大有人在,不过原因各异。宋代诗人杨万里于寒食之际,以梅入粥,看似浪漫,但暗藏着“落英仍好当香烧”的苦闷。陆放翁洒脱之人,他将食粥作为养生长寿的秘籍:“世人个个学长年,不信长年在眼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确是通人。

时至今日,我并不讨厌粥。暑天炎热,一碗薄粥消暑解渴;春秋时节,早晚进粥,安胃靠心;冬季寒冷,一粥入口,周身温暖。单纯就吃粥而论,我还是以为薄粥为上。粥是粥,饭是饭,厚粥烂饭,一团混沌,最为不喜。时遇宿酒,酡红未退,薄粥解酒,当为尚品。明人解缙称薄粥“早间不用青铜照,眉目分明在里头”,真乃妙人。

食粥好处甚多,无论于生理还是心理。人生如粥,岁数越大,感悟越深。白酒宜少,白粥宜多。人要有一点嗜好,年轻的时候,我爱好广泛,打球溜冰跳舞照相什么都好过。随着年岁的增长,心性淡了,一些不良嗜好有意远之。三十岁戒赌,四十岁戒酒,五十岁戒烟,有所为有所不为。只是没有想到,近来居然多了一个吃粥的嗜好,稍稍琢磨,便觉无妨。

莫嫌淡泊少滋味,淡泊之中滋味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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