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艾

作者: 宋清平2022年02月25日美文推荐

春天会把一个人变成食草动物。

春天是颜色的争奇斗妍,绿是开篇,也是结束。从开篇时若隐若现如同一痕水墨般素淡的绿,到接下来打翻了调色盘,深深浅浅的绿好似被放出圈的羊,在原野上撒着欢——奔跑,跳跃,抵牾,亲昵,吸引了白云落到枝上,彩霞也紧随而至,人间的色彩就这样倾巢而出,汇成颜色的盛世。

人走在这样的色彩里,一下子就迷路了。

啃几株春草是定然会去做的事。

有一种草叶叫艾蒿,和端午艾叶有着同样的香味,却比后者要矮小得多。端午艾是长给农月五月的端午节的,像一名战士,要让自己高大健壮,以便到时身披盔甲,为五月里一个带着悲情与草木香气的节日抵御毒虫与邪祟。艾蒿却要谦卑得多,它喜欢矮小,窝在草丛里也不觉得憋屈,因为知道世上知音稀少,所以乐天随缘,但凡有人需要,自然会来寻它。

我当然不是为了担这样的虚名而来,因为我只对口腹的快乐感兴趣。小时候会挎个篮子满世界寻艾蒿,间或遇上相熟的乡邻朝我喊:“妹子,莫把艾蒿全部采光,留点给我们明天采咯。”

“肯定不留!”这是我扔回去的话,像一块飞去的石头不友好,却会莫名其妙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大人在那时的我眼里有些难以理喻。我认为可笑的,他们不笑;我认为一点儿也不好笑的,他们却乐成这样。

每次我都会兑现自己的承诺,把能够采到的艾蒿全部采回来,把一个篮子塞得满满当当。晚上便在灯光下看妈妈一边赞叹着把艾蒿从篮子里掏出来,准备放到一个大木盆里清洗,热气腾腾的灶台上还放着一锅咕噜咕噜响的开水,等着为它们洗个囫囵的“热水澡”。妈妈拿掉一层艾蒿扔到大木盆里,篮子里还有一层,她拿掉一层,还有一层。一层又一层,惊得她每拿一次都会赞叹:“哇,你采了这么多啊,真棒!”

这是我人生的得意时刻。

人生得意须尽欢,李白说。为什么呢?因为这样的时刻通常走得太快。

快得一眨眼就只剩我与揣在我衣服袋里的塑料袋作伴了,竹篮没有了,乡邻们没了,连母亲也在很远的地方。还好,春天里还有艾蒿,外加我准备装载它们的塑料袋。没有篮子盛它们,就像没有了故乡盛我。

艾蒿像所有的植物还有我一样,是热爱春风的,所以闻春风而动,抽出了至少三寸的新芽。我伸出手,掐断它们,再把它们放到鼻下,深深长长地闻起来。一缕浓烈的香味撞上我的脑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告诉我,我们是老朋友,相知甚深呀!堤岸上的草很多,我们却一眼认出了彼此。

我又回到了童年,继续兑现曾经给乡邻的承诺,不想把它们留给任何人。然而,哪怕我把我能够找到的全部艾蒿采下,也只装了半个塑料袋。看来这些艾蒿也像我一样,是从母亲怀里出走的孩子。这片土地不比故土,没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哪怕拼命成长,我们依旧是流浪者,根基甚浅。

我像母亲一样烧起炉子,将一锅水坐在上面,等着它烧开。与此同时,我开始给艾蒿洗澡。我要把它们身上的尘垢洗净,再给它来个热水澡,一定不要忘了加上一点点碱以让它依旧青绿,就像给刚出浴的婴孩洒上一点香水般,让他更加清新怡人。

从热水里捞出来的它们香气四溢。我把它们夹出来,放到清水里面漂一下,拧干水,再放到砧板上剁碎。当当当的刀与砧板的撞击声里,艾蒿香浸透每一缕空气。这一刻,横亘在童年与现在的光阴之河消失了,满世界是艾蒿的香味与蒸气。我变成了母亲,把剁好的艾蒿与糯米粉和在一起,几经揉搓后,便揉捏成团,放入蒸锅。

记得小时候烧的是干柴,努力把火烧旺,成为专司烧火的人的职责。每次我都努力这样做,然后趁着火势正旺的时候,静静地凝视那烧得红通通的火焰:深红、亮红、橘黄,各色焰火交织成经纬,编织出炽热而健壮的火炬,形如一场狂欢。

艾蒿在高温里入定,凤凰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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