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塘

作者: 余一鸣2022年03月15日经典美文

进入腊月,城里人忙碌起来,其实是快递小哥忙碌起来了,各种各样的年货通过快递小哥的手送进了千家万户,现在的微网厉害,天南海北的好东西任你选择,手那么一点,不几天,你想穿的衣服就能穿上身,你想吃的美食就能下了肚。据说一个人最难改变的是两样,乡音和口味,在我身上都得到验证。我的家乡方言属于“古吴语” ,称作“非物质文化遗产” 。身为语文老师,我的普通话并不“普通” ,每每被学生嫌弃。这个话题咱暂且绕过。临近春节,我特别想念家乡的吃食,现在的微信方便,发小们这几天动不动上去晒图,最让我动心的是清泥塘的照片,不要太馋人呵,网兜里闪着银光的鱼,虾篮里乌油油的草虾。但是,最让我眼馋的不是收获的丰足,是清泥塘时抓鱼捉虾的欢乐。

家乡是圩区,早先是石臼湖丹阳湖固城湖三湖构成的泽国,历朝历代的先民筑圩造田,湖渐渐缩小,田渐渐增加,成了鱼米之乡。我少年的时候,正是人民公社时代,男女老少都在生产队挣工分,下田得坐船,走亲访友得坐船。一个圩相当于大圈,大圈里浮着很多小圈,这小圈我们称之为“堠子” ,一个“堠子”里有几十亩或者几百亩水田,“堠子”之间也是水隔开。夏天,如果没有船可划,等不及的男劳力便脱了衣裤,放进仰天的笠帽,一手举着,踩水而越过河。上了岸,再将衣裤一一穿上,女人们看习惯了,当做没看见。有人惊奇踩水的人本事大,这在圩区不稀奇,我见过高手肩上扛着一箩稻谷,涉河而过,水淹不到胸,经过六七十米宽的河面,稻谷不曾沾到河水。当然,有轻功的人据说可以在水面上疾步,但,那些人只活在电影里。年底的时候,生产队的福利是清泥塘,为什么我不说清“鱼”塘呢?在我的家乡方言中“泥”“鱼”同音,更主要的是,圩区的池塘就是泥塘,水抽干了,赤脚踩下去,黑油油的烂泥从脚趾缝里冒出来,突然就抱住了你的腿肚子,淹了你的膝盖。我下过山区的池塘,水清澈不说,脚掌下全是沙土和鹅卵石,像是踏进了做足疗的木桶。再有,生产队的池塘有鱼,却不放鱼苗,也不喂鱼饲料,实在不能称“鱼塘” 。奇怪的是,年底清塘的时候却总收获颇丰,甚至有不少几年几十年长成的大鱼。在圩区,池塘一般都与小河大河相邻,隔着一条人工筑的坝,坝外的河面属于公社渔管会,那河里长的鱼虾也是非农业户口,一年四季,我们常在圩堤上看见城里的卡车来拉鱼。大人们说,大鱼都会飞,在漆黑的夜里。

我外公当时是渔管会的主任,我问外公,外公说,人要动了歪脑筋,猪都能在天上飞。我当时没听懂,几十年后我外公这句话成了小青年们挂在嘴上的流行语,叫“会飞的猪” 。

我很快就知道了秘密,其实在大人们中间是公开的秘密。池塘的水抽干了才能清塘,早年抽水主要靠人工水车,别处有手拉的,我们是用脚踩,相当于现在健身房里的跑步机,脚下要踩动一匣一匣的水从低处往高处走,当然比跑步机上吃力,水车的上方就架了一根横杠,人趴在上面可以稍微借点力。这家什现在还能看到,在乡村旅游区的“农具展览馆”里是大件。后来生产队实现农业机械化,最早普及的是抽水机。抽水机机身卧在坝上,两根炮筒似的水管前翘后探。架设抽水机是个机会,男劳力们会提前一天在夜里挖开坝,摇一只小船驶往远处,船舱里装了白酒浸过的糯米和黄豆,都是人吃不上的好东西,从二三里外往回摇,一路撒在河心,最后将剩下的一粒不剩全部倒在池塘。天快亮时,池塘水面上这里那里冒水泡,有大家伙!男劳力们喜滋滋地将坝上的缺口填了,将抽水机架在新土上。抽水机卖力地吼叫,全队男女老少都等着,等着那些嘴馋的大鱼在水面上犁出一道道浪花,等着水落鱼见,泥黑鳞白。

塘底自有塘底的世界,有山高水深,有此起彼伏,并不是一个规则的锅底。男劳力们用铁锹挖出一条水沟,将水洼子里的水引到抽水机吸筒那里,筒子口罩着一只旧竹篮,怕小鱼小虾吸进去,那样,在另一边出来就粉身碎骨了。最先安静下来的是大鱼,它们折腾够了,没了水它们就失了势,干脆晒出白肚皮。那些筷子长短的鲫鱼白条,只要还有一指深的水,它们绝不甘心认命,它们扑打出一串串泥浪,在男劳力的胯下左奔右突,惹得看客们大呼小叫的惊喜。小鱼小虾可能是被这突然的变故吓蒙了,或者是被浑浊的泥浆呛坏了,到后来它们基本上是在泥水里不惊不跳,听天由命。有时候我会想,风云变幻之际,人类社会各色人等的表现亦如这池塘之鱼。

不是所有的男劳力都有资格参加清塘。这是个欢乐活儿,也是个辛苦活儿。天寒地冻,池塘水抽干了,冰还在,碎成片了,像玻璃一样插在泥水里,一不小心就在人们的腿上拉出一条血口子,不比玻璃片含糊。岸边上烧着火堆,不时有清塘的人挨过去烘手烘腿脚,条件好的生产队,还给每个男劳力发一瓶大曲酒,冷了就从怀里摸出来灌一口,驱寒。这当然馋人,但老弱病残排不上号,一不小心寒气进了骨骼,终身就是“老寒腿” ,队长只挑选那些火气旺的劳力。除了身体,还得讲究人品,讲政治。有人自私,看老婆孩子在岸上看热闹,使个眼色,把一条不大不小的鱼扔到老婆脚边,那鱼就贪下了。太大,招眼;太小,不值。还有用心更坏的人,把大鱼硬踩到泥坑深处,做个标志,等人散了天黑了,他悄悄地捞出来拎走。这样的人只要被发现过一回,队长就把他打入另册。最着急的是我们这帮孩子,眼睛盯着塘底的每一块可疑之处,心里祈求那里有漏掉的鱼虾。男劳力们搜罗得差不多了,队长一挥手,撤,他们还没来得及上岸,我们迫不及待地冲下来了。顾不上冷不冷,顾不上冰片拉的伤口,你争我抢,大多是小鱼小虾,也有运气好的,在泥坑中摸到一条老黑鱼,那简直是彩票中奖一样开心。这两种东西天生长得黑,卧在泥浆里不易发现,而且,它们生命力强,在泥浆里生存十天半月都没问题,情况不妙,它们就先把自己埋了,等待风生水起的时机。

看到发小们在微信上晒的图,我蠢蠢欲动,刚放寒假,我就驱车回了老家,想参加一次清塘,过把瘾。

现在的圩区已经变了模样,圩堤变成了公路,我老家所在的相国圩是最大的圩,周长有三十公里,成了真正的“一环”公路。读初中时,我有个同学调皮捣蛋,老师要找家长,那时代通讯不便,老师只能家访,学生带路,俩人走在圩堤上像是警察押送小偷。老师外地人,学生家住“堠子”上,四面环水,学生知道老师要告状,他将逃不掉一顿皮肉之苦。从放学出发,走到半夜鸡叫,老师发现绕了一圈又回到学校。学生总是说,还有四五里地,是圆心到圆周半径的距离,他俩在圆周上运动,永远离学生家是四五里地,老师走得腰酸背疼,却又哭笑不得。这事成了师生们一辈子难忘的笑料。这学生姓刘,人称刘总,就是今天带我清塘的塘主。老刘前些年在省城搞拆迁,赚大了,这两年他撤回老家养鱼养螃蟹,说图个日子快活。车子径直开到“堠子”里,以前种稻子的良田全都挖成了池塘,农户全都变成养殖户,挣钱多,政府也支持。我朝四周看去,水面一格格像镜子一样晃眼,“堠子”间筑了坝彼此相连,不用船来船往了,甚至有一条高速公路,横贯圩子南北。我脸上有些失落,老刘看出来了。老刘说,文人嘴脸又暴露了,千万别!要挣钱就得变,不变就没翻身的机会。我那些年在城里凭什么挣钱,砸烂旧世界!理也许是这个理,我心里还是过不去,我说,咱开工吧。

老刘早做了准备,鱼塘里的水已经抽得差不多了,大鱼小鱼在里面闹腾得欢。我也做了准备,从后备箱里搬出一箱白酒,一人发了一瓶。我正要脱鞋扒袜子,老刘说,慢,递给我一套连身橡胶服。我看一眼他手下的雇工,人人都穿了这玩意。毕竟是养殖鱼塘,我们收获不小,而且种类齐全,有螺丝草青青,也有鲫鱼鲈鱼昂刺鱼。雇工却告诉我,这是刘总事先布置的,现在养鱼都分塘,品种不同,喂食防疫各不同,这些鱼是专门凑来的。老刘哈哈大笑,我就是想骗你高兴一回。原来,现在鱼塘起鱼不再是水落鱼见,而是网捕。清塘捉鱼已经行不通了,那种泥浆里呛过的鱼活不长久,进不了城,城里人只喜欢活鱼。

我当然被老刘的设局感动了。我总觉得找不到少年时代的感觉,疑心是穿了那橡胶皮,腿与泥水隔了,戴了皮手套,手与鱼虾隔了;疑心是塘埂上没有点上火堆,没有火苗的升腾和烟雾缭绕,缺了当年的热烈的气氛;疑心是塘埂上只有萧瑟的枯草,没了看客们墙一般密实的人影以及鼎沸喧哗,老家人说的“人来疯”进入不了“疯”的状态。我最后归结于,那时候的我,捉到一条鱼就有一顿美餐,有动力有追求有想象力,不像现在的我,任何山珍海味都只是餐桌上的菜而已。发小的好意让我明白,鱼非鱼,子非子,清塘只是我们美好的少年梦了。

许多文人都恨过自己的家乡,沈从文曾经逃离过湘西,鲁迅曾不愿回绍兴,莫言当兵离家时也暗中发誓再也不能回到高密,但最终他们都对故乡一往情深。我想这是因为,少年的伤痛总会被岁月抹平,故乡是作家永远绕不开的创作源泉,哪怕只有一丝丝温暖记忆也能陪伴终生。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无鸿鹄之志,甘于蓬雀之乐,觉得受荆棘刺痛是人生难免,不肯忘却那些尘埃里的阳光瞬间,就如记忆中这“清塘”的乐趣割舍不下,虽说愚昧冥顽,却也是平凡人生离不开的幸福闪回。

年末同学聚会,居广州的同学说,有一回随手读一篇小说,觉得亲切,读到把“泥鳅”写成了“鱼鳅” ,认为这作者肯定是老乡了,只有我们老家人“泥”“鱼”不分。翻看作者,就是你。我有些惭愧,语文老师不该犯这错;我有些幸福,我们虽处天涯海角,家乡的方言也能让我们心有灵犀,传递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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