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的模样

作者: 鲍尔吉·原野2022年05月12日美文推荐

我记不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火是什么感受。小孩子见到什么都抓一下,如我爸说:“蒙古人的手里长着眼睛。”但火不可抓,人一生也抓不到火,最后却被火抓走了。

火是一朵花。这朵花颤抖,试探,包裹一圈儿火芒。西班牙诗人阿莱克桑德雷说:“所有的火都带有激情,唯有光芒孤独。”夜里,光芒为火镶一层边,像雾,像麦芒。光芒和火中间有一层空隙,仿佛把火苗安排到一个玻璃罩里。这是说火苗——油灯和火柴上的火苗。火苗是火的孩子么?它弱小,但与大火同样明亮,穿着同样的衣衫。

火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衫,由红黄蓝白四块布幔缝制。在阳光下,火的衣衫被剥走,它成了透明人。火除了衣衫,没有其他家产,它的身体长在衣衫里。在斯图加特的索里图山边上的熊湖岸上,在南西伯利亚的安吉拉河边,我见到与故乡一模一样的火。

火在夜里笑,微笑或大笑取决于风势。人盯着火看一会儿,感到其实它想跑,被什么东西拽住了脚。火的脚跟绑在木柴上,绑在煤和油里,不然早跑了。火盼望像鸟一样高飞,在松针上跳跃,听松树暴跳如雷。火倾出身子,缩回来,柔软之极,它比花草和水更像舞蹈演员。火像一朵莲花,这用斧子劈不开的花,如同斧子劈不开一滴水。火和水包住斧子又放开斧子,它是色,又是空。火是实体,却没有重量,用秤估算不出火的重量。火像荆棘,满身有刺;火像锦缎一样光滑细腻。我摸不到火,却感到了它的光滑,火的皮毛比狐狸更光滑。皮毛从火的颈子流泻,由红色变为金红,转为空心的蓝。火的蓝比天的蔚蓝更浅一些,在光里面,红与蓝常常相邻,由金黄连接,黄昏的天空也是如此。

火苗的形状如一滴水,这滴水从地面向天空生长。火苗的苗跟植物的苗一样往上方延伸,但火苗更像一滴水。这滴水遇到外物散开包抄,像莲花打开叶片。火的顶如莲花的顶,点染一点红。

火睡觉的时候并没有熄灭,炭才是它的梦乡,多少火苗在炭里相拥而眠。在薄薄的灰烬里,火已睡熟。“剥”的一声,是火的梦话。火在炭里多么安静,像婴儿那样恬然。它拱起圆圆的脊背如熟睡的猫。风走过,炭火的火星惊起,跳进夜色里再也回不来了。

在黄泥铁桶的小炉里,火倾听小米粥的歌声。粥的歌声跟打呼噜差不多,咕嘟咕嘟,吹起一些泡儿又吹破一些泡儿。火沉湎于这些歌声,它闻到粮食的香气塞满四周每一个缝隙。火奇怪,它在铁锅下面奔跑,为什么传来粥的歌声?铁锅遇火每每发出不同的奇香——黍米之香、菜蔬之香……起初,火以为铁是香的,后来得知锅里有米,米香即是大地之香。

火是蒙着眼睛奔跑的精灵,它看不到任何东西。见到木柴时,烟挡住了它的视线。它见了黑夜,夜退到远方。火焰的光芒隔离了火的视线,它在阳光下睁不开眼睛。火在枯枝上爬行,火在草绳上模仿一条蛇。

不烧的时候,火待在哪里?这个疑问与火苗去了哪里一样令人困惑。不能说火藏在木头和煤里,它同样藏在布、干草甚至塑料里。铁和石头撞击蹦出火星,火什么时候钻进铁和石头里了?在凸透镜的照射下,火从纸里跑了出来。是的,火藏在一切地方,是火柴、打火机、铁和阳光让它跑出来,它在那个地方沉睡久了,被火唤醒,急急忙忙跑出来。火在煤的身体里睡了多久?至少睡了几亿年。火从阳光的梯子爬进树里,树在地里化成煤最后变回来,成了火。

可是,火熄灭之后又去了哪里?黑夜里,火张望、扭捏、奔跑。火哪儿也没去,最后却失去了踪影。夜和枯枝上找不到火的身影,连枯枝也被火拐走了。火所去的地方,人看不到。世界或许分成许多层,人的眼睛只看到其中一层,如同音波的一段频率。在人的眼皮底下,人看不到的东西太多了。人眼是如此简单,结膜、角膜、虹膜,加上视网膜,怎能看清周围的一切?

火只有一个模样,火不分外国火与中国火。火有金红的面容,有白与蓝的脸谱。火把自己的脚拴在风上,风到达的地方,火也到达。火把干树枝烧得像铁丝一样红,它的躯体或者叫能量凌空而去,化为碳的另一种形式。

如果用火讨论万物,万物的本质都是碳,而且万物都不会消失,不生不灭,只在火里变换了一种形式。它们在人眼中消失了,在大自然的循环中却没消失,也消失不了,永久循环。

火让白雪变成冰凌的酥片,化为水;火让水在壶里跳跃,无数小气泡化为大气泡,变成旋涡;火藏在酒里,穿着蓝色的衣服;火穿红衣从炭里走出来。如果想到人的周围藏着火,有一点吓人。但火是如此沉静,它只待在它待的地方,打骂都不出来,只有火才能把火引出来。火毁灭过万顷森林,竟安静地藏在一张纸里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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