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信誉

作者: 张锦2019年11月24日生活故事

我的老家在豫东项城一偏僻乡村,家乡一带称父母为爹娘。前不久回老家,不经意间看到爹在世时使牲口、说牲口用的鞭子,使我想起过去他老人家教育我和姐姐哥哥时常讲的那句话——做人要守信誉。

爹1940年生于贫农家庭,大名叫张义堂,小时候只念过半年私塾,十一二岁时丧父,二十二三岁时丧母,是一生勤劳的农民。上个世纪60年代,为了能在大集体拿工分,爹十多岁时就开始学习使牲口,十六七岁就给生产队赶车,二十来岁成了生产队里最年轻的老把式,赶车、犁地、耙地等农活样样精通。爹使牲口时虽然经常扬着鞭,但却很少抽打牲口。他常讲,牲口通人性,就像人一样,只要咱们人跟它守信誉,牲口就不会亏待咱。所以,每次出工前爹给牲口上套时,总是逐一拍着它们的脖子,俯身贴近牲口耳边像许愿似的轻声说,老伙计今个儿好好干,咱早干完早收工,多歇一个时辰。果然,经他调教的牲口一下地,个个就像农村顺从能干的小媳妇,卖力地把牲口套拉得绷直。爹每次都能像他承诺的一样提前收工后,让牲口原地转三圈打滚休息,再牵到坑塘边水面洁净处饮水。这些事办完后,爹把牲口拴到干净通风的树荫下,自己在附近背靠着树蹲下,点上烟慢慢抽起来。

上个世纪80年代末,国家实行了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家乡一带按照政策把责任田分包到户。那个时代农业机械化程度很低,靠牲口种庄稼成了乡亲们的首选,生产队解散后家家户户都需要添牲口。为方便农户买牲口,大队(现在叫行政村)集体从青海购买一批野马,用火车运到了距离我们村百公里之外的漯河火车站。这是村里历史上没有经历过的大事,上上下下对这件事都很重视,大队书记派爹带着其他人去接这批

野马。听娘说当时爹勇敢地答应了这项任务,还拍着胸脯给领导保证没问题。我当时年龄很小,只知道爹要去很远的地方给村里办一件大事。大概三四天之后的一个夜里,睡梦中的我被娘叫醒后,说爹回来了,同时听到我家胡同里好一阵热闹,马蹄声、马叫声打破了乡村夜晚的宁静,后来才知道那是爹带的马群路过我家门前。紧接着,爹又帮村里给每匹马编了号、估了价。那一段时间爹一直在忙着马的事,甚至吃饭睡觉也不回家,生怕出了任何差错。结果爹带回来的上千匹马一匹不少,评的价钱个个公道,辛苦忙碌的成果不但受到大队书记的表扬,还受到邻里乡亲的称赞。整个事情忙完后,村里分给我家一匹小马驹,以示对爹的犒劳。从那个时候,我懵懵懂懂地知道了爹在村上是个有分量的人。

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家乡一带牲口数量增长得很快,基本上每家都有一个牲口,或马、或驴、或骡、或牛。我家养着一头小牛犊,在爹的驯养下差不多能够配着其他大牲口拉犁拉耙。那一年临近收秋前,爹又买了一匹虽然瞎一只眼,但看上去身体很壮、力气很大的骡子,我家勉强能够独自犁地耙地,成了村里少有的不需搁犋的农户,就是不用跟别人搭帮。农历八月十五前后,田野里的玉米、大豆、芝麻、红薯等庄稼次第收割,家家户户开始腾茬犁地、准备种麦。农谚说,种麦的时机把握,“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爹计划着用这俩牲口轻松地把地整好,赶在寒露时把麦种上。可是,一个困难邻居的求助打乱了爹的计划。这邻居喊爹称二爷,他是个倒插门的女婿,是为了照顾精神不正常的岳母来到我们村的,家里很穷,买不起牲口。看着邻居求助的眼神,爹当即就应允了他的请求,答应帮他家整地种麦。那年由于天气不太正常,加上小牛犊第一次干重活,爹又安排先收拾邻居家的地,尽管起早贪黑抓得很紧,最后还是在霜降前落下自家的一块地没种上麦。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这一季麦种不上,全家就得少收多少粮食。当时,全家人都觉得爹太傻。每当娘埋怨这件事,爹就撂下那句话“做人要守信誉,吐了吐沫不能再舔起来”。直到前年我回家时偶遇这个邻居,他仍竖起大拇指对我说:“三叔啊,俺二爷一辈子真钢板,大好人!”

到了上世纪90年代后期,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市场经济的发展,为养家糊口和供孩子上学,爹加入了邻村集上的牛行(其实是交易各种牲口的场所),从养牲口转身卖牲口。他的主要工作是撮合买家和卖家成交,从中收取一点交易费用,当地人称之为“说牲口”,场面上谓之“经理”,说白了就是今天的中介。依靠诚信仗义的秉性和熟悉牲口的特长,爹很快成为十里八村有名的说牲口行家。曾记得在我们公社(现在叫乡镇)的农村集会上,爹不断地在一对对买卖双方中神秘地比画着手指头,一上午竟说成了几十宗牲口交易,成交额高达八千多元,中午吃饭时集会的筹办人还专门请他喝酒致谢。从那以后,爹成了周围几个乡镇骡马物资交流大会上说牲口的主角。

我在家排行老小,从小就比较受爹的宠爱。上小学时逢星期天,总是头天晚上就写完作业,第二天再跟着爹赶集上会。因为我知道到了集上不光有家里吃不到的好吃的,还常有古装大戏看。爹经常骑着那辆大大的老式永久牌自行车带上我。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屁股下的前梁拴着爹的生意道具——皮鞭。爹用力地蹬着自行车脚蹬子,两个车轮子飞快地在沙土路上奔跑着。就这样,我跟着爹认识了他的很多朋友,也学会了很多大戏台词,还了解了他在生意界守信誉的口碑。

随着爹守信誉口碑的传开,其客户也越来越多,就连远在四五百里外的大别山区红安、光山、罗山的客户也纷纷找上门来,但爹丝毫没放松对自己信守承诺的要求。记得有一年农历腊月二十左右,大雪纷纷扬扬一直下个不停,临近年关卖牛户急着要钱过年。爹说成的牲口交易中,离我家20公里以外的一个客户还欠一万多元。那年代本来汽车就少,加上路上积雪多,根本不见车跑。爹不惧天寒路滑骑车一天,冒雪赶到客户家去拿钱。第二天冒雪赶回家时,爹的黄色军大衣被雪水浸透,并且沾了不少泥巴,他没换衣服就忙着挨家挨户去送钱。爹在感动客户的同时,也用言行给我和姐姐哥哥树立了守信誉的家风。

大学毕业后,我在家乡的县城安了家,在妻子及岳父岳母的大力支持下,爹娘也跟着我搬到了县城居住。爹娘有闲不住的习惯,为了让老人家有点事情做,我给二老开了个卖烟酒的小门市部。可是,好日子刚过一年,不幸却悄悄降临。2001年6月的一个星期日,当天正好是社会上宣传的父亲节,爹有点咳嗽,医生说包点药吃吃就行了,我和妻子出于孝心,坚持要给他做个检查。谁知检查结果出人意料,从来没得过大病的爹,已是肺癌晚期。尽管我和妻子及姐姐哥哥竭尽全力给爹治疗,可病魔还是夺走了他老人家的生命。当年农历十月初二凌晨,刚刚61岁的爹,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一晃15个年头了,爹使牲口的皮鞭还在家乡老屋里墙上挂着,那上面除了凝结着渐行渐远的思念,还有爹树立起来的守信誉的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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