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

作者: 苗得雨2022年05月01日亲情故事

少年时,我曾想,我怎么有那么多表姑?祖父有三个妹妹,三个妹妹有五个女儿;祖母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他们又有四个女儿。表姑辈大,年龄不大,除了一个年幼,八个表姑那时都是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的“识字班” 。

在翻身解放的战斗年代里,表姑也不一样,有的进步,有的差一些。那差一些的,虽也有过接触,但记忆里像雾一样模糊,什么印象也没有留下,以至后来见了,还要努力辨明是哪个表姑。

我记忆深的是二舅老爷家的迎香表姑和三姑奶奶家的全贞表姑。二舅老爷的村庄,接近沂蒙山的中心地带,解放早,比我们村早开始活跃。家境虽穷,但院子宽大,旧年景冬夜常有些人在那里念书、讲故事。革命工作开展以来,顺乎自然,成为一个活动点。整天有脱产人员进进出出。舅奶奶迷信,屋里安着花堂,但她对革命工作很热心。她的花堂没有扯儿女的腿,任那欢歌笑语在身边盘旋、萦绕。迎香是二表姑,聪明、美丽、能说能唱,是青年妇女中的核心活跃人物。她身边有一群同伴。其中有一个是她姐姐——我大表姑迎臻。大表姑文静、贤惠,思想也很进步,但不像二表姑那样光彩流溢。

我们村还是边缘区的时候,我去那里走亲戚,就觉得在根据地怀抱里的村庄有些异样的风貌。迎香表姑唱着那赞颂抗日根据地生活的歌,如一阵阵春风直透心扉。她唱呀唱:“根据地里乐盈盈,家家享太平啊……大家的事情儿哟,大家来照管,村政委员大家齐来选,不分老少男和女,人人都有选举和被选权,哩咯咚咯冷咯哩咯冷……人家女儿上学把书读啊,俺有俩眼黑乎乎,妈妈娘你好糊涂啊,哎哎咳哟,妈妈娘你好糊涂啊……”我把她唱的歌记下来,记了一个又一个。

我在她们村场园上,看抗日小学的学生们做游戏。中午,表姑去上识字班,把我领去。她放学回来,我又留下看小学生怎样上课。直看到日落,她去喊我吃晚饭。就这样,我和表姑村上的小伙伴们熟了,和表姑的女伴们也熟了。待我们村工作开展以后,我仍时常去她们村。是走亲戚,也是去取经。我们剧团排的第一个戏剧节目《亲家母顶嘴》 ,是迎香表姑帮着抄来的。她先领我去学校,找到那位在我们这一带有名的模范教师满郁文,看他怎样帮学生排戏。我记住了开头傻小子怎样挥舞着鞭子上场,怎样唱,怎样向他娘要吃白面,以后他姐夫大成怎样参军,傻小子怎样赶着毛驴送他娘去到亲家那里闹……我带回剧本,一边自己在里面担任角色,一边告诉大家怎么演,把取的经传给大家。

三姑奶奶的村庄在河东,比我们村解放晚。在我们村工作开展快一年时,他们那里工作才活跃起来。为帮助那里的宣传,夏末秋初的一个晚上,我们剧团去演戏。三姑奶奶家的人,脾气都很好,热情大方。小时我常趁下河游泳之机顺便去玩,每次去,她家都做了好饭,吃了才让回家。有天晚上,没顾得上去看望。演完戏,我们在场园地铺上休息,听见场园边上一个姑娘喊我。我走过去,见是全贞表姑。她说:“家去坐坐吧! ”我说:“我们是集体活动,离不开,不去哩! ”她接着好奇地问这问那,剧本是从哪里讨换来的,景都怎么布的,脸子都怎么描的,有的我说不明白,就拽了别人同她细说。我望见这位表姑,已不是往日的模样了,眉眼里流露着聪慧。

入冬来,有一晚,听说她们村演戏,我们去看。其中有我们演过的节目。在一个舞蹈中,排在前头的一个姑娘,模样十分俊俏,表演熟练。细看,那不是全贞表姑吗?此时我才明白了,那天晚上,原来是向我们取经的。我向那个表姑取的经,又被这个表姑取去了。

鬼子投降前,在沂蒙山又进行了一次扫荡。我们村上的人都转移到河东南边。鬼子的这次扫荡,很短命。沂河岸上很快平静,黄了梢的麦子等待收获。我从河对岸回来,一进家,见一个姑娘坐在床前,是迎香表姑。她是去外村跑反转道过来的。我祖母和母亲忙做好吃的招待她。我趁机让她唱新歌。她一连唱了七八首新歌。歌声是最容易唤起感情的东西,她唱着唱着,似乎勾起了心头什么事情。“一呀一更里,月儿刚出山,姐儿房中打算盘,一阵好心酸,有心去抗日,妈妈又阻拦……”她唱到这里,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怎么回事,一再劝慰,但怎么也劝不下。我问:“表姑,怎么回事? ”好久,表姑才不哭了,用衣襟擦了擦泪,眼睛朝向我,想说什么,又不说了:“你不明白……”表姑丢下一个秘密回去了。近些年我才知道,这个歌是演变成淮剧的那个曲调。表姑的心事,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她想出去工作,家里不让,村里也似乎有人阻挡。她与一位脱产干部相爱,那个干部我见过,高高的个头,白里透红的脸膛,性格温柔得像个大闺女。痴情的表姑也没再找伴儿,年龄一天天变大。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没出嫁,又似乎跟一个年龄较老的庄稼汉子去了外村……迎臻家的表弟凤恩告诉我,他姨出嫁不久,因小产去世,年龄不到30岁。

美丽聪明的表姑,你那么多欢乐愉快的歌里,原来隐藏着这样的涩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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