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影走在桥上

作者: 梦醒黄粱2020年02月06日现代散文

我对那条穿村而过的河流印象深刻,对从漫水桥上走过的一个人印象深刻。我站在临河的高台上,看着切过河流的道路上走过的行人,他们下地劳动或收工回家,步行或赶着牲口,着柳条篮子或背着荆条挎篓,在这无数次重复的若有若无、亦有亦无的镜头里,他终于出现在斜坡上,悠悠穿过拱形石阁,走下慢坡,来到河边,永远去往同一个地方——邯郸县康庄乡东店子生产大队办公室。

我跟他打招呼。他仰脸接受一个孩子的问候。若是早上,他的脸背对着阳光,若是下午,则正对了阳光。但有一点勿庸置疑,他的脸上永远展露轻松、亲切、快乐的光芒。他走过来的姿势,走上漫水桥的姿势,永远一成不变,一模一样。他直背挺胸,微颔下巴,多数时候用两只手,有时用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卡在腰上。他走得一点也不快,一点也不慌,似乎永远按着固定频率和节奏走在熟悉的道路上。他有着方正刚毅的面庞,明目重眉,留着偏分头,头发永远不短也不长。他的容貌和身材像极了电影演员于洋——《戴手铐的旅客》中的男一号,他的傲岸及凛然,使他成为受人尊重、崇拜的明星和榜样。在现实生活中,他是于洋的翻版,是我们村里的于洋。我陷入冥想,在偏僻的乡下,怎么会有一个人跟于洋如此相像?事实就是这样,他一天天走在村庄那条跨河而过的道路上。

他从这条道上走过不久,安在村东老爷庙上的高音喇叭便吱吱作响,广播开始了,几分钟后,频道切换,他宏亮的声音响起,通知村干部某人在某时到公社去开会,通知0到7岁的孩子到卫生室接种疫苗,通知夏粮征购开始了,通知晚上8点全体党员及生产小队队长、会计到大队部开夏粮征购动员会……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在一个漫长的历史时段里,广播内容总是这些与公干相关的事情,后来渐渐发生变化,增加了生活内容,比如修缝纫机的来了,卖菜籽油的来了,掏茅粪的来了,倒铝锅的来了,爆玉米花的来了,换大米的来了,或者谁家的小卖部新进了一批小孩穿的衣服还有山西来的土豆,通知需要的人家前往联系或过去看看。

在播送的这些内容之外,还有一个固定节目,就是定时推送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长篇小说播讲。每天早中晚三个固定时段,人们刚刚端起饭碗,或者刚刚撂下碗筷,空中先是传来一阵机器预热的噪音,随后长篇小说连播节目就开始了。在相当长的时间,这档节目陪伴着心灵空寂的我度过了苍白而迷茫的成长时光。我记得听过的长篇小说有浩然的《金光大道》、《艳阳天》,周立波的《暴风骤雨》和黎汝清的《万山红遍》……它们对我如此重要,甚至超过了对于一日三餐的需求和渴望。

我的记忆之所以如此深刻和清晰,是因为管理播音设备的人,操纵广播节目的人,就是从桥上卡腰走过的那个人。他的职责平凡和琐碎:为大队部看门,负责收发报纸、杂志,操作广播器材等等。他干了20年以上。他叫于家林。我的异姓长辈。我从小跟他打交道。我们是忘年交。

我与他最初的接触,得从理发说起。

他会理发。与剃头相比,理发是新生事物。在生产大队工作的几个人,包括我父亲,他们的头发经常性地由他来理。夏天的早晨或傍晚,他在大队办公室门前的白杨树下施展手艺,围单是一块干干净净的红绸布,冬天则挪进室内,挨着通体散热的铁炉子。理完之后,他们到河里端水洗头,他则一手卡腰,一手握着条帚,把散落在地的头发扫到一块,慢慢下蹲,扫进铁簸箕端出去。他自己清理现场,不让别人染指,好像这些活就该由他独立承担。推子用过后,用一小块红绸包好,放进原装纸盒收拾起来,钝了则亲手研磨。他把推子卸开,蘸着水,在一块窄长、细腻的磨石上轻柔推磨,装上、卸开、再装上,反复凑到耳边辨听剪刃摩擦的声响,觉得轻快如初了才收起。他在大队部工作了二十多年,推子也伴随了他二十多年。我有幸在年幼时被他破格纳入服务对象范畴,当多数村民不得不自己掏钱到数里外的县煤矿、公社所在地、甚至市里解决顶上问题,或者由他们的半把刀邻居、老婆以切谷穗、剪羊毛等粗枝大叶的技术勉为其难,为他们剃头、剪发时,我却能随时随地得到他无微不至的服务。在年复一年漫长的光阴里,我的头发被打理得整齐有范儿,让我拥有傲视同伴的资本。他们的脑袋要么被刮得精光,令他们的扁头、尖头、疮疤头一览无余地暴露在民众和学校师生的目光下,引得调皮者偷摸将去,“啪啪”给两下跑远,要么被剪得豁豁牙牙,青白相间,现出“狗啃”般的遗痕,像顶着一块斑驳的尿布,遭受无尽的调侃、戏耍和嘲弄。

他第一次为我理发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推测该是在童年,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我18岁从武安师范毕业开始工作。我在假日或年关仍然去找他。他为我头发的付出,维护了我从年少懵懂到步入青春期的隐秘而强烈的自尊。

如果说他的这个帮助偏重于物质性,那么,我精神上的需求也部分地从他那里得到满足。前面说过,除了负责打开广播喇叭,他还负责收发报刊。大队订阅的报刊主要有这么几份:《人民日报》、《河北日报》、《邯郸日报》、《参考消息》、《中华民兵》、《华北民兵》、《红旗》、《大地》……当报刊送来的时候,村干部们要么忙于村务,不在大队部里,要么在一起商量事情,不能即时阅读,我就成了第一读者,可以悉数阅览。我享受到了编外村干部的特殊、优越待遇,尝到了“先睹为快”的滋味。我从这些报刊杂志里,知道了“子弟兵的母亲戎冠秀”,知道了《重放的鲜花》的出版,读到了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理由的《扬眉剑出鞘》……我最早接受的文学启蒙来自于此,对外部或域外世界的了解和认识来自于此。人民日报《大地》副刊,让我领略到了时代高标的文学的真善美。

康庄公社下辖十六个生产大队,平时的公共娱乐活动大同小异,收听广播是主要活动,看电影次之。电影放映日自然成了村庄的节日。人们把三乡五里的至近亲戚请来,招待以家门口的一场电影,有的还会安排在家中住两天,让他们彻底放松一下。这是隆重的礼遇,成为密切亲戚关系的桥梁和纽带。但电影并不常放,新片就更不用说了,经常是等来等去、转来转去还是那几部老片子——《铁道游击队》、《闪闪的红星》、《地雷战》等。放映过程中,荧幕上突然出现一种类似炸弹燃爆的场面,声音变得闷声闷气,最后喑哑下来……胶片烧了!就这样还得轮着排片。全县二十个公社,由县电影公司提前一个季度或一个月排好。差不多三百个村庄,想要看一部电影,跟大旱望虹霓差不多。公社的电影放映员骑着自行车提前挨村问询,是否需要安排放映。有的村集体收入捉襟见肘,常以拒绝了事,一个村庄一年看不到一场露天电影是常有的事。我的一个表舅是我们公社的电影放映员,经常来联系放映事宜。他来到村里,接待他的第一个人就是于家林。他何尝不想看电影,但他做不了主,需要请示我父亲。不是因为非得我父亲表态,而是我们家住在河边,问起来更近更方便的缘故。于家林跟我父亲通报的理由永远只有一条:治中想看电影了(他提的是我的小名)。我承认许多时候如此。他的所谓请示从来没有被否定过。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一种特权,其实也是一种形式。于家林自己也是可以做出放映电影的决定的,本不是什么原则事,出于尊重而履行程序,表现的是他做人、行事的态度和规矩。村庄于是迎来了皆大欢喜的节日。于家林还没有广播,捕捉到消息的孩子们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很快聚集到大队部前面的广场上,个头大点的孩子抢下最好位置,自发帮助我表舅张挂荧幕,较好的位置被别的孩子用树枝或粉笔零碎割据开来,一会儿功夫,他们的姐妹兄弟抬着板凳,搬着椅子、杌子,成群结队驻扎下来。晚饭后,老老少少一家一家来到孩子们打下的地盘上。现在,当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我跟于家林心照不宣共同完成了一件事,这件事给各家各户带来快乐,因为惦着地盘,连晚饭都顾不上吃而被大人训斥或挨了打的忽略不计。放映电影给沉闷的乡村带来躁动和欢乐,人们身心的疲惫得以释放,它引发的余波很长时间才消褪。

乡村的年节最像过年,大年初一早上,晚辈要给家族长辈以及给过我们关心和帮助的人拜年。于家林的家是我必去的。他住在李沟一个逼仄的小院里,除了他们,还有其它几户人家。他住西屋,屋里光线幽暗。早起,他家的布门帘早早挑起,好让更多光线进入屋内。进门拜年,而后一番寒暄,于家林拉住我的手,端起桌上斟满白酒的酒杯,非要让我喝两杯再走。这是他招待任何一位前去拜年的人的礼仪,在我印象里,也是为数极少的人家才有的礼仪。他家的条件并不宽裕,老伴的身体也不好,他为什么肯花钱备酒招待别人?一般人家准备些瓜子、糖果就不错了,他却如此奢侈。我想到了“讲究”两字。他要的是这种亲切、贴近的仪式感。他把个人面子和家庭尊严看得很重,以白酒和真诚表达对每一位上门者的欢迎和感谢,一如他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农民,穿着却像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一丝不苟,板板正正,一尘莫染。

参加工作之后,我同他的接触逐渐稀疏下来,周末回村,有时情不自禁到大队部走一走,看一看。生产大队不存在了,改叫了村委会,办公还在老地方。有时会遇上他。我们很高兴地说话、聊天。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他为什么一年四季总卡着腰。我以为那可能是一场大病留下的,或者与生俱来。以前不敢触碰这个话题,是怕伤了他的自尊。他却不以为意,痛快地告诉了我。不听则罢,听了让我目瞪口呆。

1967年,物探队探明我们村北两百米深的地下有煤炭资源,生产大队决定打一口煤窑,出煤了,集体经济毫无疑问将获得改观,村民的生活也将得到极大改善。是一口竖井。打井需要壮劳力,同时还得是实干家。于加林被从第一生产小队抽调了上来,负责掘进兼放炮员。有一天,到了放炮时刻,同班人员升井,他装置炸药,一切停当,从容点燃了导火索。让人想不到的是,负责开卷扬机的人将井下人员提升上来,误以为再没人了,离开了工作岗位。所有人都跑得远远的。于家林被遗忘在了井下。谁都没有发现这一重大疏漏。千钧一发之际,于家林把仅有的两三根钢钎并排斜靠在井壁上,蜷缩到下面,面向井壁,双手死死抱住脑袋……井口传来沉闷的爆响,一阵硝烟升上来……有人觉察到了什么,失声大叫,于家林还在下面……

没有人认为他能活下来,是仅有的两三根钢钎拦下了死神的手臂。于家林说这些的时候,面露微笑,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我的脊背发冷,身体不觉打了个寒战。他分明听到了死神的吼叫,看见了它狰狞的脸。……很长时间,他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又很长时间,从床上挣扎下地,重新学习走路。他的腰际开始搭上了他的双手,从此,这双手再也离不开腰际了。

我听完了他的讲述,敬重之情油然而生。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居然拥有惊天地、泣鬼神的经历。这经历足以使他成为一名英雄——为集体经济牺牲了个人健康的村庄英雄,一个身处底层被遮蔽了一生的时代英雄,大勇大智,却寂然无名。还是不要修饰吧,“英雄”足矣。他与我们熟知的那些英雄人物本质上有什么区别,没有!其精神一脉相通,一脉相承。非要说点区别,那就是他所在的坐标系太小了。……但生命尊严与勇毅行为,一如泰山之重!

由于工作忙碌,我回家的次数少了,回去也呆不了多长时间,跟于家林见面的机会则更少,以至缩减到每年春节给他拜年时才能见一面。

1990年深冬,我回到老家,意外听到了于家林突发心梗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消息。他才55岁。我感到沉重和悲伤。他平时给人很健康的感觉,看不出有什么疾病,在我跟他的接触中,甚至连一次小小的感冒都没有看到过。

那几天,已经离开村委会工作的于家林,陪阴阳先生看坟。他们是一个大家族,原有的茔地不能用了。人们对于阴阳宅的选址极其慎重。阴阳先生在地里踩了三天,他跟了三天。他们走了不少路,踩了不少地方,疲累可想而知。那天,他陪阴阳先生吃过晚饭,送他出门,回到家中,一阵胸闷……他挺了过来……第二次发作,人就不行了。

惊悉这个消息,是在他去世多少天之后。他的离世让人惋惜,没能送他令人遗憾。他平时表现是个慢性子,一如他的行步,徐缓不疾,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得性急而决绝。我不知道那个表现更近于他的本性。年轻时为了村民利益做出巨大牺牲,落下终生残疾。出于照顾,生产大队安排了他力所能及的工作。在这个平台上,他重新开始为全村人的服务和奉献。他能做的,似乎只是动动嘴巴,看守大队部的院落和门户。他每天都在岗位上,夜里也睡在那里,无论刮风、下雨、下雪,也无论早晚,大队部成了他的第二个家。村民们知道他常在那里,因为每天都能听到广播喇叭的声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为整个村庄值勤和守夜,担当村庄精神和灵魂的角色。与此同时,他常登百家门,因为一手好厨艺。在1000多口人的村庄里,许多家庭的红白喜事,少不了他的参与。他一手卡腰,一手烹制菜肴、调制汤羹的情景,长存在人们记忆里,令人感念。他多半辈子都在为别人、为村庄做事,做好事,把大半身心许给了村庄和街坊邻居。在他回归家庭,不用再值班,本应好好享受晚年生活时,却遽然长逝。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么好的一个人竟会匆匆离去……又自我安慰,这一次,他总算多少考虑了自己……但愿他得到了一块真正的福地,永享安息。

几十年过去,村庄改变着模样,漫水桥不复存在,惟有河流依旧径来去,冲涮记忆的宝藏。一条看不见的柔丝维系着我和我的村庄,以及逝去的光阴。那么多人从这条路上走过,像烟云一样消失不见,身份也模糊不明。于家林却始终不曾离开。他从斜坡上走来,经过拱形石阁,双手卡腰,跟遇到的每一个人打招呼,笑容舒放,无忧无虑,数十年一贯的偏分乌黑发亮……我在高台上跟他说话,目送他走上漫水桥……随即,长篇小说播讲开始了,是《万山红遍》并《金光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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