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秦腔

作者: 余锦佳2020年06月12日原创散文

那时,我才两三岁,外婆五十多岁,她最爱的就是秦腔。

外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秦腔便是她抒发内心情感的唯一方式。外婆常说:“俺们种地的,都粗惯了,哪有什么细腻。”

外婆有很厚一摞手抄的戏词谱,那布满老茧的手写出的却是一手隽秀飘逸的好字。外婆虽然已近花甲之年,满脸沟壑,却偏偏喜欢唱二八佳人的喜怒哀乐。当婉转缠绵的小旦腔调从外婆的口中流出时,哪有半点苍老之意?

当时的我最喜欢的是外婆那一铁盒子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旦角头饰,用卡子笨笨地往头上乱七八糟地戴,自得其乐。常常是头上过重脖子支撑不住,一摆头,费尽心思弄到头上的五颜六色又撒了一地。

外婆与那些热爱秦腔的乡邻们组织了一个自乐班,吹拉弹唱样样有,生旦净丑行当全,农闲时便聚在一起“热闹”。于是那墙根下的西瓜虫,打不死的小强,斑驳的石砖,砖缝间翠色欲滴的青苔和顽强的小蘑菇都是我的玩伴。而那时而低吟浅唱,时而悠扬清脆,时而粗犷豪放,时而撕心裂肺,时而铿锵坚韧的秦腔便成了背景音乐。锣鼓快板震耳欲聋,每每散场时,外婆浓浓的笑意与满面的红光久久留在那岁月侵蚀沟壑分明的脸上。那笑容深深地嵌在我的心坎上,每每想起,不由得让我嘴角上扬。

后来我回了城,上了市里的幼儿园,再后来是小学。随着学业负担的加重,升学压力的加大,我与外婆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她依旧天天与戏友们聚在一起唱秦腔。有时我们会通个电话,报个平安,她除了叮嘱我好好学习,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有时,想让她开心点,我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哼两句秦腔给她听,她笑,我也笑。时间的推移和距离的阻隔使得我们祖孙的关系渐渐疏远。

上了初中,她长住到城里,为的是中午给我做一顿午饭,看着我睡个午觉,然后再匆匆地赶回去。她总是很匆忙,我也忙于学习,短暂的中午时间,吃完饭就睡觉,也和她说不上几句话。

外婆最稀罕的就是那台打开就得满屋子转着找信号的收音机,放磁带的那种。她用它听戏听新闻,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我却不理解,那古董信号那么差,有什么值得喜爱的?

有一次,她在我吃饭时用收音机放戏给我听,说:“这是当年的名丑,只可惜走得太早,人啊……”我拿手机搜流行歌给她听,问:“好听吗?”她摇摇头说:“听不懂。” 我便关掉手机,陪她听戏。

“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

“我给你讲的那些戏呀!唉呀,可有意思啦,怎么都忘了?”

我怎么会不记得,那并排躺在土炕上的祖孙俩。我常会问那戏里讲的是什么?外婆会耐心地讲给我听。她还曾告诉我:“这都是经典呀,这说得可好啦!”或是:“这个讽刺意味可强啦,你看,古时候的社会现象就这样呀!”她借秦腔戏潜移默化地教我做人,常常是我打起呼噜她依然在说。

她是爱我的,只是越来越不知道该和我说些什么;我也爱她,可不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高兴。所以我常会借着戏文和她搭讪:“外婆,这讲的是那个什么吧?您以前可是给我这么说得哟!”她笑,我也笑。

忽然有一天,她回来给我说:“城墙底下也有唱戏的自乐班,我去唱了一次,人家还老叫我哩……”说话间,脸上溢出了久违的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我知道,外婆终于在这个城市里找到了属于她的精神家园,就犹如“撑一把青竹伞,赴一场旧时约”。那是与秦腔的约会,那是外婆的秦腔。你听,那声音,从墙根下骤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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