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买书遇龙冬

作者: 韩石山2020年12月10日原创散文

京城的朋友里,跟龙冬先生的交往,应当是比较早的。

龙冬,本名熊耀冬,北京某文艺出版社任职。在京城地面上,也算得一位名士了。北京这地方,是不是名士,不光看名气,还得看身世。像我这样的人,若在北京,只能说混得还可以,龙冬则不然。

他是在社科院的大院里长大的,当时社科院叫学部。说起当今名人,常会一脸的不屑。比如钱锺书吧,他会说,他们这帮孩子,都不怎么喜欢这个钱伯伯。此老的一个毛病是,爱给人起外号。亲热地把你叫到跟前,多半会送你个外号,再弹一下你的脑门,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再见面,哼一声就躲开了。回家跟父亲说了,父亲说他这叫不知好歹。

谁又能想到,我跟这位京城名士的交往,竟是起于青苹之末!

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刚从晋南的一个县城调回省作家协会,正是疯狂买书的时候。最爱买的,是中华书局出的古典文学著作。太原书店不少,这类书最多的,是解放路上的古籍书店。离住处不远,一两个星期,总会去上一次。有时明明在报上见了书目,书店没有,便去信到北京的中华书局邮购。一来二去,就结识了一个叫熊耀冬的工作人员,此后再买书,就写上名字了。

1986年6月到9月,为买《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通过几封信。最早的一封,是6月16日,我在信上说:

“书与余款俱收到。前些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曾出过我的一本短篇小说集子,可惜手头已缺如。所幸,年内广州、重庆、山西等地均有我的小说集出版,另外还有一散文集,届时当奉上雅正。《联合书讯》上,言你社将再版《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未注明时间,不知此书何时出。我已与此间古籍书店说妥(他们已订),只是不知何时可出书,若知,望告我。”

既然起首便言“书与余款俱收到”,信中又谈起我出的书,可见此前通过信,彼此已相知。后来听龙冬说,他高中毕业后,混了两年,没个正经事做,他母亲在中华书局工作,便去了该局读者服务部,不久便当上该部的经理,其时不过二十出头。

过了两三个月,太原古籍书店没有进回此书,8月28日,又给龙冬去了一信。先说,我已离开《黄河》编辑部,去清徐县挂职当了副书记,有信仍请寄省作家协会。接下来说: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我原想太原进回书再买,不意他们一直未进回,我疑心他们就没订。再过一段,若还未进回,就要托你买了。请你留意,别叫没有了。”

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是书出来了,而太原的书店没有,或是进的不多,已经售罄。正好有朋友出差路过北京,便托他去中华书局找龙冬去买。

9月20日这天,接连写了两信,一并寄去。前一信上说:

“我会办公室王宁同志去长春出差,我托他去你局买书,并带给你一信。他返回路过北京才买。届时你若见他更好,若见不上,也请给你的同事打个招呼,别让他白跑了。《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出一次不容易,我一直想买的,只是怕邮购路上,书易磨损,正好有人可托,也算了了这一心愿。”

后一信上说:“刚写好一信要去寄,就接到了你十六日来信。王宁返回北京,总得五天至七天,怕他去买了书而你和你母亲不知道,我当即给你母亲挂电话,因无具体科室,后又挂了读者服务部,是一位张姓的女同志接的。让她见到王宁后,转告王去找你或你母亲。现在还有一个漏洞,就是张同志又恰不在呢?因此,还需要你告诉服务部其他经管卖书的同志,让他们也留个心。这事情真是太巧了。”

王宁买书之后,收到龙冬告知的信,9月27日我回信说:“王宁既已将书取走,我也就放心了,主要是怕他买重了。发票不需要。我买书是自费,没地方可报销。”

看来这次买书,是我事先已将书钱寄给了龙冬,怕寄书有磨损,才叫王宁路过北京取走的。要不不会这么烦琐叮嘱。这些信里,不光是谈买书,也交流我们对文坛动向的看法。即如此信中,说了不要发票之后,接下来说:

“你的思索,虽只有几句话,意思我是明瞭的。现在文坛上,正如《红楼梦》中的一句话,‘乱哄哄,你方唱罢他登台,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我最近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将在《文艺研究》六期上刊出,对当前的好些热门问题都谈了自己的看法。出来后请你提提意见。你思索的,实际是个‘文学观念的根本与变革’的问题,真要叫他们说的那么玄,如‘三论’之类,《红楼梦》怕就写不出来了。文学的观念应当变革……我们改变文学观念,不是为改变而改变,为新而新,而是为了把握那个根本。正如南宋理学家陆九渊所说:‘苟得其本,六经皆为我注脚’。如果得到那个本,是新还是旧,都不必在意了。不知你以为然否?”

两人通信,按惯例,他的信,都在我这儿,我的信,都在他那儿。这篇文章里,所以能多次引用我的信,是因为不久前,承龙冬先生不弃,将我给他的二十几封信,悉数给了我。

这做法,在我看来,也是一种京城名士的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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